保镖1969  Have Sword Will Travel

《保镖》的妙处，在于简洁－这好像是张彻电影的共同特点－正派，无敌庄，云飘飘，向定，骆逸；反派，焦鸿，飞虎寨。不容半黑不白的人存在。

向定与云飘飘的关系，在武侠小说和电影中应当是很典型的，名门正派，师哥师妹，青梅竹马，是理所当然的，又是波澜不兴的。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未来，正如身边的人也都期待他们日后成为神仙眷侣，成就江湖一段佳话。这种情形我们看的也多了，比如大武小武与郭芙，令狐冲与岳灵珊，万芳和狄云，刘一舟和方怡，等等等等。只是，这个世界总有意外会发生。感情的事，是男女主角自己也无法预料、无法控制的。就象郭靖这个老实人也偏偏会离开既有轨迹，拒绝草原上的鹰而爱上江南柳下的春燕。

云飘飘没有理由不爱向定，狄龙难得没有裸露到底，而是穿着颇为华贵，真可以用风神如玉来形容，武功又高，一开场谈笑间就料理了一群飞虎寨的强盗，直似闲庭信步，这样举重若轻，一个少年侠士的形象算是完成了。

可惜，逃不脱命运的安排，这一切的一切，又都成了John出场的铺垫。

虽然是尊迷，但自认为自己很客观。如果狄龙的影迷执意要认为二者在戏中的地位是相敌的话，我只能说是自欺欺人了。不错，你向定是名门正派，你向定风度翩翩，你向定拥有无比美好的前途，骆逸，衣着褴褛（真受不了他头上那个蝴蝶结，谁，谁出的主意？），身无长物，一剑一马，吃了上顿没下顿，正准备到洛阳谋份镖师的职业。这两个人的境地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可是啊，骆逸一出场，我的心不由自主就被他揪住了：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此高明的剑法，为什么还这么潦倒？一口一个“过路人，只求借宿一晚”，充满自伤自怜，不由得我们也怜惜万分。呵，我的疑问，我的好奇，应当也是女主角的感受吧？不由自主的，她的目光开始悄悄溜向了他。

未婚夫不是迟钝之人，他感受到了这种微妙的感觉，他的风度不见了，开始挑衅，猜疑，驱逐骆逸，即便骆逸赶走了飞虎寨的流氓，使女主角免于受辱，向定只会感到更恼怒：这种挑战，挫败感，他从未遇到过吧？

女主角，灵秀，温柔，善解人意，数次为骆逸解围，可能开始仅仅是出于她善良的天性和良好的教养，但这点好意，对漂泊的骆逸，是多么的珍贵！酷得要命的他，开始回应女主角的善意，开始只对她展露微笑。

我一直不明白殷庄主干嘛非接这趟镖不可。固然，官府有施加压力给他，但这种压力，和他后来对路途危险的恐惧感比较，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杨志押运生辰纲还知道将宝物伪装隐藏起来以期瞒过强盗呢，而殷庄主的镖局装镖，简直就是在大街上完成的，飞虎寨简直不用费力打探什么。

骆逸的出场让飞虎寨和无敌庄都紧张莫名，我们也认为他可能有什么目的－他表现得太神秘了。谁知道，他真的只是想借宿。不过，他找的地方都太敏感了，古塔中飞虎寨正布置陷阱呢，无敌庄中正商议如何对付飞虎寨呢，你说，人家能不怀疑你嘛？！

女主角将骆逸卖掉的马赎了回来，而且还用了一种维护骆逸自尊的方式。导演让她的小计谋在几分钟内就穿帮了，当然，张导没有太多的时间给他们发展感情，他只是让骆逸有知遇之情，为后面应女主角的要求出手找个理由。果然，骆逸知道飞虎寨的意图之后，决意加入保镖队伍，向定怎么刺激他，赶也赶不走，只能气愤的对师妹说：你变了！

古塔中的打斗——正如cdzheng所言，对女性观众而言，就是打啊打啊打，基本可以过滤——狄龙难得没有赤膊上阵，轻伤血迹跟白衣还是蛮衬的。而我们的John，换了种惨烈，腹部中刀，胸部中箭，还要从楼梯滚下来，浑身是血，我不敢去看他的腹部，生怕看到肠穿的场面。也许当年技术所限，无法表现，但心理上感觉就是那样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坐立不安。

看骆逸挣扎着从那么高的塔上蹒跚走下来，看他倔强地拒绝回到无敌庄养伤，看他勉强翻身上马，看他终于不支从马上掉下来，在夕阳草陌在女主角身边咽气，女主角俯身痛哭。

剧终。没有半句废话，干脆，利落。

风雅一点的人遗憾《红楼梦》是个百年大坑，我常常遗憾张彻未曾拍过古龙。

这两位分别以一支笔和摄影机打造了各自武侠世界的大侠，风格颇有相近之处：他们的作品不尽完美，常有显而易见的缺陷，水准上落非常大，但却有那些看似完美水准平均的巨作中找不到的东西——少年意气和热血、摧枯拉朽的感染力。张彻绝大部分作品的内涵可以用古龙的一句话概括：“男人间那种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义气甚至比爱情更伟大更感人。”而古龙小说里简洁凌厉的气势，诸多武侠片导演作品中，也只在张彻那里常常看到。

第一次看张彻的《保镖》时就想到了古龙。在张彻作品中，《保镖》是感情刻画最为细腻委婉的一部：身怀绝世武功的少年潦倒江湖，被全世界拒绝全世界抛弃全世界误解，及至终于遇到了一个对他好的人，却为这一点点善意、温暖和懂得付出了生命。当看到姜大卫扮演的主人公骆逸牵着一匹灰马，带着柄薄剑，瘦骨伶仃地出现在画面中时，立刻觉得眼熟，终于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阿飞！”看完电影找出小说来复习，更觉古龙描写阿飞的几乎每个句子，用到骆逸身上都丝丝入扣，甚至用的兵器都同是薄剑。后来找到影迷论坛看帖，才发现吾道不孤，只要读过古龙代表作《多情剑客无情剑》的观众，看到骆逸时简直没法不想到阿飞——那个古龙笔下武功深不可测、几乎不通世事、孤独而倔强、笑起来却能让冰雪融化的少年。

《多情剑客无情剑》初版于1969年，电影《保镖》首映时间同为1969年。从时间而言，似乎不存在互相影响的可能性，只能说，在那个全世界都热血沸腾的六十年代，两位大侠有了一次美好的心有灵犀。

然而这两个生活在同一时代的武侠大师在现实生活中却交集寥寥，最广为人知的，就是成龙谈及自己成名辛酸时说了又说的一则轶事：早在1976年，初出茅庐前途渺茫的大鼻子武师成龙陪古龙喝酒，希望他能为自己写一个量身定做的剧本，古龙未曾看中这相貌平平的小子，对席间的罗维导演说：“我的剧本不是写给他的，是写给狄龙、姜大卫的。”当此时，其实他提到的两位张彻门生还未演过任何一部古龙作品改编的电影。要到一年后，才有邵氏的另一位导演楚原拍摄了电影《多情剑客无情剑》，狄龙出演李寻欢，而在这一版中扮演阿飞的，是姜大卫同母异父的弟弟尔冬升。

世事往往如此，岂能尽如人意。

说到张彻电影和作家的逸事，李碧华也是张氏武侠片的影迷，在专栏文章中她曾写：“当还是一个小小的初中生时，总是狂看张彻先生的武侠片。虽然他的电影血腥、暴戾、阳刚、一切的厮杀均漠视人类的生理结构与体能，十分神话。但，张的电影肯定浪漫。”并坦承，《霸王别姬》主人公段小楼的名字，就来自《报仇》中的关小楼。

前阵子翻出亦舒七十年代的旧作来看，那正是邵氏武侠片当时得令的年头，当时身为娱记的亦舒也多次表示过对张彻电影的喜爱：1975年的明星访谈稿里就有“我却一向喜欢暧昧浪漫，夹缠不清的电影，《保镖》和《报仇》都是其中之佼佼者。”的句子，直到2010年，还在《明报周刊》的专栏中斩钉截铁地写：“半生看过那么多优秀电影，说到最喜欢，也许脱口而出：《报仇》。”堪称三十多年深情不改。小说中更是借女主角之口说：“我对于国语片的认识止于张彻一人，他才能够是导演，其余的电影不足一提。”这话无疑是偏执的，李翰祥楚原胡金铨的拥趸怕要大不以为然。不过粉丝之言若没这份偏执而面面俱到不偏不倚，那还叫粉丝吗？

古希腊人将柱头分为三种，即象征男性之美的多利克式，象征淑女之美的爱奥尼亚式，和象征妖女之美的柯林斯式。
说起来有些不公平，凭什么男人只有一种，女人却要被推上道德的天平，审视、细分？
想来，发明这些柱头的多是些男人吧？男人之于男人，无论是敌是友，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是物理性质的，即便是较量也只关乎实力。而女人则不同，女人对于男人是影响是化学性质的，无关外力，只讲内心。她们可以成为迎向成功的助推器；也可以成为走向毁灭的丧门丁。
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在张彻的电影中也同时存在着这两种女性。一种是温良娴熟的好姑娘；一种是挑拨兄弟感情的坏女人。在《保镖》一片中，云飘飘一角明显属于前者。处于人生低谷的男人只怕都想遇到这样一位姑娘吧？她善良、温柔。给人关怀，又不高高在上。对于空怀一身本领却无片瓦遮身的骆逸来说，这样的关怀更是难得。
然而，遗憾的是，在张彻的电影世界中，作淑女的风险反而比作妖女大。因为淑女的对立面是恶霸，而妖女的对立面是英雄。本着英雄不杀妇孺的原则，（正如关小楼不杀花正芬。）妖女活下来的几率反而更高。而像云飘飘这样的淑女，总是很难逃脱恶霸的摧残。
影片的结尾，骆逸在古塔一站中丢掉了性命。有人说骆逸是为云飘飘而死，我却不这样看。骆逸之死，其实是在多方面因素的作用下催生出来的。
骆逸进塔之前，眼前浮现出的云飘飘与向定的身影，这不单纯是嫉妒，更像是催生英雄赴死的一种情绪，是对美好事物的缅怀，然后抛下一切赴一场死亡约会。毫无疑问，骆逸已经想到要死了，并且在上路时没有留恋，万分决绝。如果只是入塔救出情敌，何必非要以死相搏？骆逸虽是少年侠士，但饱经风霜，从电影开场到结束，只受过云飘飘一人的真心相待，他急需一个出口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可以说，报答知遇之恩只是个借口，皆由此成为英雄才是最终的目标。
只可惜，云飘飘并不是骆逸真正的知己。她最终还是问出来那句冒傻气的“为什么？”，并且不假思索的追了上去，拉住他的是向定，她一直在吃醋的师兄，正如同《金燕子》中韩涛拉住了谢如燕“你知道他争强好胜的脾气，他希望你只记得他丰神俊朗，英雄少年”。
毫无疑问，张彻的电影圣殿中只容的下多利克柱头，即便是有其它的，也不承重。真正懂得男人的永远是另一个男人。男人之间即便是对手，也是一国的，而女人无论善恶则都站在了对立面上。所以骆逸与向定即便在肉体上并没有勾肩搭背，但在精神上已然勾肩搭背了。

我记得看过一篇当年报纸旧闻的截图，写在《游侠儿》上映之前、《保镖》拍摄之中。姜大卫被记者采访，闲谈间似乎对《游侠儿》能否受欢迎颇有些担心。在《保镖与我》一文中，他说张彻这一回让他试着扮演自己，但他接着写道：“其实，凭良心说，我哪儿有《保镖》里的骆逸那么可爱？说我像《游侠儿》里的游侠儿，那还差不多。”

——可是姜先生，其实，在我看来，游侠儿比骆逸是可爱得多了。

我对《保镖》这个片并没有特别的偏好（除了夜宴和卖马），写它只为了云飘飘对骆逸的一场知遇之恩。

云飘飘这个角色，本来不是非得是女人不可的。张彻所需要的故事元素除了主角这个潦倒的少年之外，只是一个恶势力（飞虎寨）、一个善势力（无敌庄）、一个以最坏恶意揣度少年的好人（向定），和一个少年的知遇恩人（云飘飘）。少年的命一定是付给这最后一个人的，但这个人本来未必需要是个女人。这就好像必须要有一个向定似的角色来对少年不信任甚至恶言相向，但他未必需要是一个情敌。三角恋的设计，只是让事情更简便也更旖旎罢了。

骆逸在卖马赎马之后，独自走在山野之中，自言自语道“竟然有人知道你是匹好马……”，这个“竟然”表面上看实在有些不恰当，因为至少他忘了从一开始向定就知道他有一匹好马。其实很多人都和向定一样（也和云飘飘一样）知道他有好马，也知道他有好身手，甚至认为他会有好际遇，但这种程度的“知”少年并不把它算作是“知”。无敌庄大堂里的晚饭，云飘飘一句“为何总是将穷途潦倒四个字挂在嘴边，将锐气全盖尽了”，在落魄之人听来，确实是可以落泪的。其后更有赎马送回，那是对爱马之心的体谅；又有对他的正直高洁毫不存疑；又有几次三番的礼遇；……少年的命一步一步交在她手里。

骆逸这个人，善良柔软，但没有游侠儿的天然纯真和无我之境；他把自己和自己的委屈看得太重，于是顾影自怜。游侠儿的死穴是急切地要在这个世界里有参与感，要自己像个太阳把光亮拼命送给别人；骆逸的死穴却是知遇之恩。他也可以有牺牲的冲动，但这个冲动是出于一套完全不同的逻辑。

所以，你一定能理解这片子末尾有一句台词多么令我失望。向定和骆逸从塔里出来，骆逸即将离开，称自己并不是为了得到报酬，云飘飘竟然追问一句：“那你是为了什么？”听到这句话，我简直浑身发凉，如入冰窖。严格说起来，这一句追问可以有三个解释：一是这句话不是云飘飘在问，是编剧或导演借她的嘴在问，那么这句话问得拙劣；二是云飘飘确实不理解或不能肯定自己的理解是对的，那么这句话问得令人失望；三是云飘飘知道，但是她偏偏要问，那么这句话问得虚荣。——我比较倾向于第二个解释。
——于是，这到底只是半截子的知遇之恩。真正的幻灭并没有发生在云飘飘恳请骆逸入塔去帮助向定之时，真正的幻灭来自这一句追问。这一句追问把他们彻底隔开了。——姑娘，你到底不是真正“知”我之人。我们到底不是不必说话、彼此已然默契到心意相通的知己。最重要的是，你这一句问，把一场灵魂之爱降格成了世俗之爱。

骆逸其实也不是非死不可的。我曾经在一篇日志里盘点姜大卫参与的张彻电影中他所演角色的各种死，分别用不同的一个“最……”格式的词去一一形容。骆逸的死，我说，是最多情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