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朴贊郁的《再造人之戀》是今年最令我感到起死回生的電影。大家都怕商業味、不想看阿RAIN,但我說我信得過朴贊郁——看見他逐個逐個細節地與商業片頡頏相抗,簡直是錙銖必較,就感到快意。想想RAIN迷,要到電影開場老半天,才能真正看到阿RAIN的俊臉(I bet your parton),RAIN渾身壯碩的肌肉還一直被鬆身精神病院制服遮蓋,我就吃吃笑樂不可支。有評論指出精神病院的遊樂場味道我當然同意,但對我來說,嬉戲應該包括而且尤其指向朴贊郁本人的嬉戲。全片高潮的熱吻戲,RAIN猛伸舌頭堪稱過度投入,另一邊廂女主角捲成一束、頭頸 360度大扭曲、腳下還踏著風火輪(試想像扭曲與暴走在身體裡產生的交通擠塞),神情僵硬怪異驚慌。而誰又能說這不是少女真情流露的準確表達呢——對當代腐女子來說,戀愛裡最關鍵的轉折點就是,是否有決心面對某種對自己有好感的男子闖入後赫見自己內在的孤僻怪異時的驚慌;而這種想像中他人的驚慌,時時投射於自己臉上。看到這重重轉折,我放心地向身邊的觀眾表示自己的感動。
隱喻監獄的精神病院經常從相反意義被設想為遊樂場,僅僅如此是不夠的。以前看過岩井俊二的《夢旅人》,也是說被關在精神病院裡的善良天真被傷害的年青人。他們沿著牆的邊緣走,要出走到世界盡頭等世界毀滅,他們以為這是一次郊遊(PICNIC),他們以為世界會毀滅。結尾是女主角死了,但世界沒有毀滅,男主角悲憤地摟著女主角的屍體,向夕陽連續開槍(不記得有沒有自殺)。
一般都認為精神病是「逃避現實」,而《夢旅人》結尾的挫敗正在於,精神病人錯亂的幻想構築,出走反抗的能量,在面對現實時就崩潰了。將《夢旅人》和《再造人之戀》比較,就可以看到朴贊郁的堅強。朴贊郁是以這種病人與院方、犯人與獄卒、現實與幻想相較的強弱懸殊作為創作背景的。
電影中女主角(林秀晶)的問題是,她認為自己是cybrog(所以不吃東西),為了實踐cybrog的存在意義,她要殺盡醫院所有醫生和護士;但她有同情心(還有別的一些軟弱情感),所以始終無法下手,非常悲傷。她多麼希望祖母告訴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麼,當然不曾得到答案。對於女主角來說,她的存在難題是,既然我是cybrog,為什麼我會有同情心?但看在觀眾眼中真正的問題當然是,她明明是人,卻認為自己是cybrog,她不斷發出的存在意義問題,不斷抗爭(包括rain號召全院絕食來要求院方尊重女主角不進食的權利),在願望與感知之間掙扎,都是完全錯了方向,會導致她毀滅。這裡面有雙重的悲傷。而當rain偷去了女主角的同情心之後,她就變身為機關槍再造人,以手指為槍口,向醫生護士瘋狂掃射,口中不斷吐出空彈殼。一場血肉橫飛痛快淋漓的槍擊之後,當然現實沒有改變。換言之,女主角所汲汲追求的生存意義、她的同情心與願望之間的掙扎,她的痛苦,清清楚楚,對現實是毫無影響力的。這就是強弱懸殊。每逢面對警察,不少示威者往往先需作一番心理掙扎,苦苦自問到底應該尊重警察到什麼程度?應該抗爭到什麼程度?騙不騙?罵不罵?撞不撞?但是,清清楚楚,你尊重/辱罵/欺騙/說服/愛上/打倒/輸與一個警察,甚至殺死一個警察,對整個國家機器的結構根本是無影響的。這就是強弱懸殊。然而我們還是要苦苦地想。
然後朴在這裡面才再次以無比的堅強,說服你,邀請你與他一起嬉戲。女主角的機關槍變身功能,誇張的後座力、抖動,漫畫化後的槍擊暴力效果,伴著華爾滋美麗音樂,一再一再被展示簡直接近沾沾自喜。朴贊郁對「重複」的快感如此有信心。朴的創意發揮處,亦即犯人的活力及抵抗力來源,乃是構想個別病人病況與病院規條的互動變化,換言之是內在於精神病院的,而非「外於病院」的世界。因此朴贊郁不需要像《夢旅人》般的出走結構來換取喘息自閉空間,他轉而不斷發明新的病徵和對應規條方法,儘管結果僅止於一些對國家機器的擾亂——他嘗試在說服我們,最重要的是過程。也許這種不斷停下來又變個小魔術的延宕,讓朗天覺得可以把這部電影說成「如假包換的色情電影,把做愛過程無限延長」。我的巴塔耶沒好好讀,只記得好像有一句:色情是純粹的浪費。的確,這些擾亂、延宕、魔術,是如,酒精般揮發性的、不可累積的,但豈非就是片子裡那句生命「放棄希望,繼續用力」——這不一定是現實(可能擾亂是可以累積的呢),但已是強弱懸殊裡像一個童話般希望教你做人道理解決生命問題的,安慰。以純粹理性來說,安慰不一定是假的。
《再造人之戀》留到三個月後才寫,結果它遇上了比較令人容易明白的闡釋機會。記得林秀晶為什麼會瘋掉嗎?她無法接受家人把餵養老鼠的外祖母送到老人院,並因為自己沒有把假牙給外祖母、令之無法進食而罪疚。外祖母象徵自身的起源,自身的起源與污垢不潔的結合,份外令人排拒——因要維持清潔的正常的家庭秩序的想像,外祖母必須被排除,送到老人院。含有精神病徵,齊澤克口稱的革命主體:「哀矜地標舉並(認同)具體實存秩序中的內在例外 /排除之處,亦即那「厭棄物」(abject),將之視為真正普遍性的唯一所在。」而女主角就是因為不能接受對他者的排拒(把自我的一部分完全驅除出去),不能接受機器的暴力(醫護人員對外祖母的不禮貌),不能接受自己的無力與疏失,終於就把自己想像成cybrog。在軍政金三位一體的未來中環規劃,皇后碼頭當然是一個不得不排除的厭棄物(政府打手文章有時真的說得很難聽),即使它的空間格局本身銘刻了這個城市的殖民歷史,但也會被排除。排除當然不會禮貌,在議會上都已經夠不禮貌了。就一起來當林秀晶吧。
无限的美好n 抢食的猪n 满伏的光n 流水的钟n 石墩的象n 铁面恋上机器人n 浩瀚无垠的遐想n 韩国人自己的T-800n 拿出牙刷 涂好牙膏n 打开量子领域n 摩擦飞天n 韩式修仙n 为你n 唱约德尔歌n 带你n 去找限时的奶奶n 奶奶的假牙n 吃不进的米n 手里n 一颗铁球心n 背后n 一扇将来门n 盛满光的叶n 罩密的林漪n 站着拥吻的人n 朝闻道n 活着的目的n 你要好好生活 n 我也好好生活
这是朴赞郁在三部曲之后的一次轻松之旅,然而不能说这是转型,朴赞郁字典里没有转型这一词,即便是《JSA》,也跑到柏林晃几圈才回来,解释《I'm a Cyborg, But That's OK》也变得晦涩起来,比如它的大远景结尾,比如现实与幻想的交叉散落。
还有,亲爱的影迷们,不管朴赞郁这次会有或者真有何等失水准,比如和香港的舒琪老师一样批评的“肆无忌惮”和“自我陶醉”,或者嫌它拖沓冗长并表示如果只有半小时四十五分钟那就是趣味却不失精悍。从后者的说法来看,如果成为短片《N.E.P.A.L》或者《Cut》的长度更为合适些,不过这样激起的反应就是粉丝会哭爹骂娘。以下我会注重从《N.E.P.A.L》与《Cut》的角度分析和《I'm》的联系,遗憾的是很多人应该都没看过。对于粉丝那亦是更无可能的事情。
我的建议是大家可以等待今年的《Evil Live》,这才是朴赞郁精心准备的吸血鬼大作,也有可能跳票到奥运年,毕竟一年一部总让人不太放心,奶牛型导演总容易让人提心吊胆。
精神病院的前世今生
比如你在开头见到林秀晶给自己充电的镜头,又是割又是绑,也许你还在想这样的开场很有风格呢,整齐干净的工作服,协调如一的步骤,空洞的眼神和林秀晶一个人异数般存在的画面。工厂里的广播声和医院里讲解的交错,可以反应过来这是朴赞郁,不一定就是开头的齿轮转动上的A PARK CHAN-WOOK FILM字样。
这是一个发生在精神病医院的故事,工作人员监视看护着所有的病人,他们不时坐成一个圆圈进行放松治疗。林秀晶突然露出的那口牙(事后可以知道那是一个主要的线索物假牙)和绝食者的目光无神倒可以吓一吓,机器人的代表果真是个精神病患者。嘴中啃萝卜喂养耗子的奶奶最初是观众们眼中的恐怖人物,不过医院病人可是他们的乐子。
可以说精神病院的来历源自《N.E.P.A.L》,尤其是在看过林秀晶被人推着在走廊来回介绍不同病人时的流畅镜头,讲述身份的移换,完全的另一个世界。充分意识到为什么那么多人对前半程印象十佳,那完全是种实力在握的体现。
依然不认为《I'm a Cyborg, But That's OK》有比带着人权之名《N.E.P.A.L》中紧握的双手来得更切实际,而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表现方式。
与《Cut》的联系则是绑在奶奶和医院其中一个精神病患者背后的“松紧带”,其实也不是松紧带。就是一根长长的伸缩性能极好的绑在腰间折磨人无法往前跨步的带子——在《Cut》里那成了仇视完美者对付导演的一个手段,背后则是导演长期承受的精神不安与风险束缚。
在《I'm》中,这是被强制使用的一种工具,奶奶被送儿女们视为“怪物”送往医院,连萝卜也别想啃。
反抗社会与沟通阻绝是一个大主题,由于语言不通就被投入精神病医院,反之,语言相同而思想不通更该被投入精神病医院,这就是《I'm》里的形色患者们,而不仅仅是适应不良青年和机器人少女。称其为现代社会的牺牲品再合适不过,朴赞郁所要反映的则是作为一种无处可归的希望。亲人的冷漠对待,自我隔绝与无法被人理解,多少躲在每个病人的后面。Rain在片中的戴面具、逃避缩小、隐身想法以及用偷窃证明自己存在等等。
哦,伤心啊,我好伤心啊!
林秀晶在埋奶奶遗物时唱着这简单的歌词,留意了下居然是埋了三样东西:鼠标、假牙、骨灰,埋前者真是有趣。后面还有如叙事文一般的米饭之歌,冒着蒸汽的白米饭……,奶奶的腌萝卜,冬天、春天、夏天的白米饭,看似无拘束的怀念之情。
《I'm》有很多臆想妄想而并不真实存在的场景,它们设置得有些随意,除去大量医院工作人员在场的场景其他都可以归为虚构而不真实,比如大地下室还有结尾的广阔天地,这很难被论证为存在的真实。
而容易被看出来的剧情拖沓,即为Rain和林秀晶大量增设的对手戏,kiss充电升温乃至食堂言语教授吃一口饭的段落。可有它们,影片也才105分钟,不可否认众病人的顿不作声和整齐鼓掌来得相当做作,这还不包括与前两部长片同样空、远、全的结尾,旭日与彩虹,乌托邦,绝对的幻想,反之空想则是本片无法承受的结局。
《老男孩》中吴大修回到学校时记起往事一段打破时空的剪切、交相出现的人物印象犹存,跟林秀晶在《I'm》片中回忆奶奶被妈妈叔叔阿姨几人送往精神病医院的下午有其相通之处,抢夺收音机,摔破,交错剪辑的画面交待了人物的完整过往。然而,朴赞郁不仅无法解决“复仇”的生灭始末,对于收尾《I'm》,同样来得有些力不从心。存在与活着的理由没能解决任何问题,同时抛出这样的一个解决方式真有些轻浮。主题沉重,结尾只能放点希望之光,心不在焉的眺望。
自从看过《原罪犯》之后,我已经成为了朴赞郁粉丝。《再造人之恋》甫上映,便满心期待地跑去看,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在这片中表现了一种深刻的人文关怀。
《再造人之恋》不是一套科幻片,女主角并不是再造人,她是一个认为自己是再造人的精神病患者。她和她那自以为是老鼠的婆婆一样,被家人、社会排挤。因为觉得自己是再造人,她插上电线打算要充电,结果触电昏迷了,被送入了精神病院。
导演在电影的第一幕已经表明了来意。女主角在工厂里干活,一排排的穿著红色制服的女工跟着广播的指示把电子零件组装起来,再放到输送带上。看下去,便知道这片子其实是卡夫卡《变形记》在网络时代的一个变奏,女主角拿着鼠标跟自动贩卖机、跟收音机说话,却不愿意跟人类沟通。其实,她并不是不愿意跟人沟通,只是没有人愿意理解她,并接纳她认为自己是再造人的想法。那个粉色的精神病院里没有一个坏人,没有一个会伤害人的人,他们只是有着异于常人的想法及行为。
这片子承继着复仇三部曲的暴力美学,也有好几场血腥的场面,但来得没那么沉重。用了粉色的场景作包装,但内容仍然是环绕仇恨,这些仇恨始于个体的被迫压,始于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冲突。在复仇三部曲里,我们看见的是冤冤相报,人与人的仇恨被推到极致,复仇者都是冷静、铁石心肠、计划周详的人,他们一心一意、专心致志去复仇,可是最后仇复了又如何﹖都已经是活死人。在这部新作里,导演温柔地展示了一条出路,似是对前作的一个总结和呼应。
这片子走的仍旧是超现实的路线,比较《亲切的金子》,我觉得他这次在意象的运用和处理上更为出色,意象纷呈得来比较浅白和有系统,观众就不用像解哑谜一样,比较容易代入。
故事发展不谈了,不过他这次拍得很感人,也有很多笑位,当成一个梦幻的爱情故事去看,也很到位。可是,最后一个镜头,他们两人在山头的荒地里等到天亮,那一个wide shot,真让人有种天地茫茫的感慨。
我很喜歡電影的英文名"I'm a Cyborg, but that's OK."
官方網站超靚,去看:http://www.cyborg2006.co.kr/
http://thereisnothingreal.blogspot.com/2007/03/blog-post_3962.html
朴赞郁是一个真正黑暗的导演。
但他最黑暗的地方,是他把玩“黑暗”的姿态比别人都要来得深入、细致、长久,而且天知道,他真的爱它。
所以当某天,在我第五遍也许第六遍重温《老男孩》之后,刚好获悉他要拍一部爱情片,我就想,这事儿不靠谱,但是太酷了。
果然,片子拍出来有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怪诞美感。
当我看到开头,少女切开手腕面无表情好像切开一只白兰瓜,然后认真将电线插进汩汩流血的伤口再以胶带细心固定,最后接通电源的时候,我很放心,我知道我将看到的仍然是那个黑暗的朴赞郁,不管他潜伏在多么明快的表象下面。
朴赞郁毫不珍视两位主演的美貌。
他将Rain闻名遐迩的六块腹肌隐藏在宽大病号服下面,而林秀晶清丽的面孔上则有两条诡异的黄眉毛,他让他们顶着傻气的发型,穿着难看的衣服,像幼稚园初班生一样莫名其妙地相爱。
我得说朴赞郁这种暴殄天物的态度真是高明,它保证了整部电影氛围上的浑然。
一间精神病院应该是怎样的?
大致上它应该像《飞越疯人院》和《梦旅人》中那样充满规训与惩罚,应该紧张、昏沉、四处暗藏制度的阴影和杀机。
但是不,那不是朴赞郁的那杯茶,这一回他“反题正做”,他的精神病院是童话系的。
认为自己是个机器人的少女英君,决心杀光那些带走她外婆(这位慈祥的老人家认为自己是耗子)的“白衣人”。
但她面临两个障碍
——
其一,她克服不了自己的同情心(七宗罪之首,其余的还有:悲伤、不安、犹豫、白日梦、负罪感和感激之情)。
其二,她的电量不够了。
于是她请求能够偷走任何东西的一顺把她的同情心偷走。
之后她开始在幻觉中枪杀护士,却终因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要知道作为机器人,英君只以充电为生,从来不吃人类的食物。
为了劝说英君进食,一顺跟她说,他发明了一种米饭电子管,可以把米饭的卡路里转化为电能。
于是秘密的机械间里,他在英君后背上开了一扇门,把米饭电子管安装进去。
呵,这一幕真是趣怪动人得很,难为朴赞郁他怎么想出来的。
基本上,这部电影是关于身为异类的苦难与幸福。
就是当一个人生活在不懂得她的人中间,她会以什么方式悲伤,以什么方式快乐。
由于我们所处的是一个惯于抹杀差异的时代,这个时代不愿意承认那些它所谓的“正常”,其实只不过是一些“普通”。
因此精神病院的作用就是,收容被剔除的“不正常”,并且,如果有可能的话,矫正之。
福柯曾在《疯癫与文明》中谈及,疯癫概念的功能之一,是令人想起那些未驯化的本性的神话力量。
真的,想想看电影里胖女人的薄荷油冰冻果子露袜子和柿子袜子,它们相互摩擦会使人体悬浮,在睡眠中飞行。
而一顺可以偷走星期四,偷走球技和礼貌,甚至偷来别人的歌喉为英君唱歌。
这世上把自身想象力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是两种人,天才和疯子,而其实我们根本无法真正区分他们。
朴赞郁说过一番话我很喜欢,他说,描写人生的希望和爱,其实比诉说人生的失意和悲观更难,尤其是在这个如此复杂与艰难的世界,但你不能以一种伪善方式来叙述,这才是最大的挑战。
而今次他稍稍放软了心肠,留下一道缝隙,放爱进入。
他通过反社会青年和机器人少女的故事告诉我们,大爱临头,机器人也无所谓。
我仍记得岩井俊二在《梦旅人》里有多绝望,少年时每到结尾那一声枪响,漫天飞起黑色鸟羽,我都会十分矫情地哭起来。
但好在《机器人也无所谓》是以一个大远景收梢,那是暴雨过后的清晨,日出东方,天苍苍野茫茫。
有些伤痛或者永不能治愈,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也爱你病痛丛生的灵魂。
2007-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