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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前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那天我在写稿子,你说,你一直都想当一个编辑,看很多人的心情,阅读很多种生活。我想你当时一定转过头,透过医院明净的玻璃窗凝望着南半球柔软的天空。
故事的结尾是这样的:他们在一起跳舞,笑声让人有些不安。他们终于相见,两鬓成霜,金兰如梦。
半年后我坐在首都剧场一层的角落像一个小偷窥视着舞台,看【暗恋桃花源】。半年前我坐在同一个位置在一段清越的女声中,在一个戴着帽子的讲述者重复的故事里泪水洗面。那次是【安魂曲】,一个关于爱与死亡的故事。我流泪,是因为你。
而这次当赖声川都已经站到台上谢幕,身边的男人爽朗地笑着起立鼓掌。我仍仿佛在梦境里哭着。脑海中只是江滨柳的那句话: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我知道他有这句台词的。我之前看了很多遍剧本我知道江滨柳会说你有没有想过我。可这一句话又让我哭了,而,仍然是因为你。
你让我有些害羞。因为这让我显得如此业余。当别人都在思考的时候,我却仍然没有停止悲伤。
我想我已不必要再去重复众人皆知的剧情。戏的从头至尾,旁边的男人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过来气。我侧过头去看他他也会莫名地看着我似乎奇怪我为何如此平静。喻恩泰在台上蹦蹦跳跳自在的表演总是让我会心地微笑,可我并不能开怀,似乎有一份心结不能完全释放。就像我此时坐在这里写下这一切。
【暗恋】是悲伤的。一对情人因着时代的变迁各自奔走他乡,最终失去了彼此。多年后相见除了回忆不留任何。而【桃花源】更是悲伤的,因为妻子的背叛在伤感中离开武陵的老陶,遇见了真正的理想世界,当他回到家中却发现彼此的梦想都已毁灭。【桃花源】是真正的悲剧,因为它表达的是人类永恒的失落感。春花和袁老板都没有错,人都会选择更好的,追求自己想要的,即使有时他们并不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当老陶走了许久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春花开始想念他。他不再是那个傻里傻气满口病句打不到大鱼给不了自己幸福的老陶,在春花的记忆里,他鲜活,纯洁,可爱。老陶离开了武陵便一直住在桃花源,春花的记忆,同样是他的桃花源。
光明的背后总是深沉无声的悲哀。【桃花源】笑声的背后,是人生的失意与无奈。如同对于【暗恋桃花源】一直以来共通的解读中所说,此戏是在探讨诗意与失意的人生。当老陶自说自话一般地对春花和袁老板讲起美好的桃花源却被两人当成疯子,我突然想起【炼金术士】中作者曾写:当你拥有珍宝并想向别人说明时,你很难被别人相信。老陶想把春花带进自己的理想。可他忘了每个人对生活有自己的选择。当春花抱着孩子走出来和袁老板仿若无事地又开始拌嘴争执,我突然很想流泪。老陶穿着一身洁白如天使的衣服站在那里,像是站在整个世界之外,他只是看着,看着,看着。
他不会表达,他只能撕心裂肺地喊了。我们都知道,老陶回不去了。他或许将永远生存在夹缝之中,在现实中梦想着他的桃花源。
而江滨柳和云之凡。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如果只消几个月之凡从云南回到了上海。如果他们两个顺其自然地在一起,结婚,生子。他们就会真的幸福吗?没有人知道。就像这两日研读的剧本【不会跳舞的人】,如果埃里克和盖儿生活在了一起,他们会幸福吗?没有人可以保证。可是我知道,当他们悲伤地想起自己远方的爱人,在想念他或是她的那个瞬间,他们是幸福的。因为爱人就是自己心中的桃花源。如同雪莱诗中所写:想你的时候,我的心,就是一座开满了百合的山谷。
什么才是最好的时光。怎样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如何才是最适合的人生。
而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桃花源。
《暗恋桃花源》是借由两个剧组《暗恋》和《桃花源》在公演前一天抢夺彩排剧场而展开剧情的。《暗恋》是一个等待与追寻的故事;《桃花源》是一个错过与追寻的故事。
《暗恋》中的江滨柳和云之凡终其一生都在追寻与错过。他们彼此错过,也同时错过了身边人。江滨柳一直都在不停的寻找年轻时的爱情,寻找心中的云之凡,导演在寻找自己年轻时的回忆;《桃花源》则以渔夫老陶(桃)、春花(花),袁(源)老板之间错综的三角关系映射了现实和桃花源的巨大落差。春花和袁老板寻找机会在一起,老陶去寻找大鱼,没想到找到了桃花源;刘子骥寻找桃花源,白衣女人寻找刘子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寻找的东西。追寻幸福的桃花源剧组,追寻理想(圣洁的山茶花)的暗恋剧组,和追寻真爱的疯女人…最后大家都没有找到,但仍在追寻中失落,在失落中寻觅。
其实《桃花源》也有可能就是《暗恋》的另一结局,袁老板和春花未尝不可能是江滨柳和云之凡,他们看似如愿以偿的最终生活和想象的美好相去甚远,生活对于他们来说,一样都是一瓶打不开的酒。只有在他们生活之外的才是他们向往的桃花源。《暗恋桃花源》在我看来,最终想要表现的还是生活中的一种状态,一种不断追寻的状态。
我们都在追寻什么?梦想和现实总是有着巨大落差,但我们不可能因为落差而放弃追寻。如同那个半疯的女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只为寻找那年南阳街的刘子骥;如同暗恋的导演,只为寻找云之凡给人的那种夜空里的白色山茶花的感觉;如同江滨柳,只为寻找当初上海那个扎着两个长辫子的云之凡。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不能像桃花源一般美好呢?忙忙碌碌一生,我们都在找什么?找到了吗?是我们当初要的吗?
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周国正教授曾评论过这部戏描述了大陆和台湾的唏嘘惘然的“追寻”故事:大陆人的追寻,台湾人的追寻,来到台湾的大陆人的追寻。江滨柳和云之凡最终各自有了家庭,大陆和台湾从此相望。老导演心中割舍不去念念不忘的大陆怀想在年轻演员这已经无从感悟。桃花源里的那三个满场打滚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的中国人,那个时候,台湾是大陆心目中的桃花源,那里落英缤纷芳草鲜美。可是,寻觅到了桃花源又怎样呢,还是想着回来,回来带上春花一起走。可是走得掉吗?走不掉。①
当希望成为现实,带上岁月的痕迹,我们总会觉得它少了理想中的鲜活。而当现实变成再也触碰不到的回忆,又会被我们想念珍藏在心一辈子。人生永远如此,站在此岸,眺望彼岸;而一旦到达,彼岸又成了此岸。我们不断的在追寻,不能停下来,也不想停下来。剧中红衣女子寻找刘子骥的穿插,让人联想到生活中的自己何尝不是在寻找呢?或许我们都像剧中人一样,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未必追寻的到。
还记得舞台一开始,江滨柳唱的那首歌么?名字就叫做《追寻》。
两种对比(古与今,悲与喜,动与静)
在一幅素描中有亮面和暗面之分,就如同《暗恋桃花源》这部戏的表现形式。
两个故事,一个是古装喜剧,一个是现代悲剧;一个是上海和台北发生的故事,一个是现实和理想的激烈碰撞;一个是用忧伤的背景音乐和浸透着凄美对白的安静故事,一个是用夸张的动作表情和诙谐幽默的台词组成的闹剧。《暗恋》的基调是冷的,在细腻、温婉、安静的回忆与独白中剖析男女主人公的过去与心境,但节奏有些松散过慢;《桃花源》则是冲突显著,无厘头外加恶搞,市井化倾向明显,但似乎疯闹得有点过头;可是,看似不可融合的两出戏剧放在同一个舞台上出演时,却有了出奇制胜的意外效果。《暗恋》的抒缓诗意平衡了《桃花源》的喧闹直白,《桃花源》的无厘头搞笑又很好地反衬出《暗恋》无奈。正像是因黑而方显白,反倒是喜的更喜,悲的更悲。绝妙的反衬相得益彰,表现方式的强烈对比配合其意义的殊途同归,足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暗恋》与其说是江滨柳之于云之凡的念念不忘,不如说是他对梦幻般美好的“桃花源”的无限向往;而《桃花源》实际上讲述的是误入其中的老陶对春花的不舍“暗恋”,但当他重回现实,才发现已然是物是人非。
《暗恋桃花源》在很大程度上颠覆了我对戏剧的肤浅理解。原来喜剧与悲剧并不是截然对立,两者其实是殊途同归。赖声川说:“我一向认为悲剧、喜剧绝非相反词,而是一体之两面。”②当两个剧团一起排演时,竟然形成了某种默契,连台词都接上了,观众很难分清哪个是悲剧,哪个是喜剧。原来悲剧和喜剧是生活的两面,只要你学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看,悲剧和喜剧也可以互相转化,悲极而喜,喜极而悲。《暗恋》里江滨柳在经过了40年的等待后最终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云之凡,谁能说这不是一种喜呢?《桃花源》的快乐闹腾演到最后成了老陶的一声叹息,这才是悲到了极点。鲁迅先生说,所谓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摔给人看。导演极力表现这段感情曾经带给人们多大的快乐,快乐越多,摔后的悲伤也就越大。于是在《暗恋》后有了《桃花源》,导演竭尽所能的发挥搞笑的本领,让演员可以对着一把刀,一包药,一张饼高声咒骂,不停踩踏,看上去像是歇斯底里的疯子一样。
诚如李立群所言:快乐是痛苦的缩短,痛苦是快乐的延长。而二者相得益彰,才可以在掐架和嬉笑怒骂间成为经典。③悲与喜,分离与重逢,人生总是处在这样的循环之中。
三台戏:
《暗恋》是干净的,带点理想主义又有着深深遗憾的暗恋故事。两人相爱又不能相守,都等对方等了很多年,面对现实又都不得不放弃。
《桃花源》是热闹的,一场有点粗俗但张扬的喜里面有隐忍的悲的市井闹剧。我们的桃花源到底是什么?我们一直追求的真的就是我们想要的吗?我们真的懂得我们自己吗?也许就像那句台词说的,“最当初,我们什么都不是。”
两个戏,看似毫无瓜葛,实则殊途同归。 一个是离开后再也回不去了的故乡,一个是让人向往却如梦般不可得的乌托邦;一个是大时代里胸怀理想的知识青年,但他的爱情、理想和故乡一样,终究在大时代的狂风暴雨里幻灭,一个是平凡年代里的平凡渔夫,无论是跟春花过幸福的小日子,还是带春花一起去桃花源,他的愿望都幻灭了;而对于袁老板和春花,他们关于葡萄美酒和延绵子孙的理想,同样在现实里幻灭。 ④
在《暗恋桃花源》中,导演使用戏中戏的形式。在戏剧史上,“戏中戏”是种比较常见的手法,比如《哈姆雷特》中就有一场非常精彩的戏中戏,但这里的“戏中戏”又有明显的不同。莎士比亚的戏中戏并不是主要部分而是叙事结构的一部分,去掉之后不影响情节的发展。而《暗恋桃花源》却更类似于皮兰德娄、让•日奈等的戏中戏。在这里,戏中戏是全剧的主要组成部分,它需要在每次演出中不断地重新确定自己,形成自己,是一部永远不相同的戏。整个电影在一个大故事的前提之下又有两个故事的演出。大故事《暗恋桃花源》讲的是“现在”,和现实时空同步;戏中戏之一《暗恋》讲的是“过去”;戏中戏之二《桃花源》讲的是“遥远”。这种套层结构的使用很明显,就是让他们彼此折射、彼此包容与彼此说明。也就是说,两个话剧实际上起了结构上互相支撑,文本上互相解读的功能。
高潮的来临是当两场没有关联的戏的毫不相干的台词相互交迭更替,却意外互相呼应的时候:
“江滨柳:你快回去吧!
袁老板:我不许你回去。
江滨柳:你快点回去吧!
袁老板:我警告你不要回去。
江滨柳:我命令你快点回去!
袁老板:打死我我也不会走。
江滨柳:你混帐啊,你们都给我走啊你们!
袁老板:我看他妈的谁敢动! ”
这是理想与现实的交替,是爱情与命运的重叠。在这繁华的世界上,尽管每个人过着各自的生活,有各自不同的关系网,但我们却会烦恼着同样的事情,在同样的感情里纠结,总结出同样的人生道理,一句话,我们终究会殊途同归。
就像剧里他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结局,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桃花源,但是残酷的现实告诉我们,桃花源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它其实并不存在。暗恋中江滨柳的生活即是桃花源中的武陵,而桃花源则是江滨柳心中的云之凡。按照赖声川的说法,《桃花源》是补充说明《暗恋》的,也就是说,《桃花源》是《暗恋》的又一个结局,《桃花源》的最后,袁老板和春花陷入无奈的生活很可能就是江滨柳和云之凡的另一结局。
这个剧中,还运用了布莱希特的戏剧理论“间离方法”,又称“陌生化方法”(是布莱希特提出的一个新的美学概念,也是一种新的戏剧理论和方法。它的基本含义是利用艺术方法把平常的事物变得不平常,揭示事物的因果关系,暴露事物的矛盾性质,使人们认识改变现实的可能性。就表演方法而言,“间离方法”要求演员与角色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把二者融合为一,演员要高于角色、驾驭角色、表演角色。)比方说,首先是现实与戏剧的间离,剧中人与现实中找人的路人甲的间离;两场话剧之间的间离;时间的间离;时代观念的间离。通过这种现实与舞台、戏剧与戏剧之间的交错来完成对人性、心灵的思考。
赖声川说:“《暗恋桃花源》的成功,在于它满足了台湾人民潜意识的某种愿望:台湾实在太乱了,这出戏便是在混沌与干扰当中,钻出一个秩序来。让完全不和谐的东西放到一起,看久了,也就和谐了。”
《暗恋》是时代的悲剧,《桃花源》是人的悲剧,它们挤在一起的大故事像是一场闹剧,但是这场戏中戏却能让人欢笑,让人难过,让人期待,让人回味。现代人一定程度上也都在过着“很乱”的生活,所有的人都多少过着有些纠结的日子。《暗恋桃花源》某种角度折射出这个速食加拜金主义时代主义的情绪,一种终归面对现实的无奈。
四种情节(云江,春陶,导演,神秘女人):
故事是从《暗恋》开始的,时局依旧动荡的上海街头,一对恋人——江滨柳与云之凡依依惜别。谁知正当台上演员将离愁别绪渲染到极致的时候,戏中导演的出现让这一切戛然而止。观众意外,然后恍悟:哦,原来这不是在讲述《暗恋》的故事,而是如何拍《暗恋》的故事。过了一会儿,另一重意外接踵而至,《桃花源》剧组的人出现,然后上演闹剧《桃花源》,观众便一点点地忘掉《暗恋》的悲情与凄美,转而融入《桃花源》的搞笑与戏谑。《桃花源》里的老陶执意想念现实中的妻子,而《暗恋》里的江滨柳却在幻想记忆里的恋人。可以说《桃花源》的整个情节设计就是理想对现实的打岔;《暗恋》则正好相反,江滨柳是一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却要在现实中苦熬。⑤此后两出戏便交替上演,观众便在两部戏中进进出出,体会着每一部分结束时的惆怅与新一部分开始时的新奇。除了这两个话剧外,里面还隐含着不少其它故事:一个女人在不停寻找一个叫刘子冀的男人;《暗恋》的导演其实是在导自己的故事等等。
在《暗恋桃花源》中还有一个在舞台上不断奔跑,不断寻找刘子骥的神秘女子,她与两个剧组都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人知道她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她游离于整个故事之外,只是固执地寻找着她的刘子骥。她四处寻找,甚至荒谬到翻找石头道具,但这也让我们看到了她对刘子骥的寻找是超越了外貌甚至形体的,仅仅浓缩到一个名字或者说爱的回忆。后来重翻《桃花源记》时,忽然读到“南阳刘子骥”慕名寻找桃花源,“未果,寻病终”的句子,才发现原来这痴痴寻找刘子骥的女人便是贯穿全篇的线索,是电影故事的魂!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身份,游离于每一场剧的边缘。为什么她没有身份?因为,她就是所有人。所有人的寻找,所有人的哀伤,所有人的结局,全部都浓缩在了她的身上。她带来喜剧效果,也带来一种思考:老陶想要回去找春花,江滨柳要去找年轻时的恋人,她也在找刘子骥。我们都在寻找吗?我们在寻找什么?在现实里寻找虚幻?还是在虚幻中寻找现实?
刘子骥,谐音留自己,在现实的舞台上寻找真正的自己!这就是作者想要告诉我们的吧?
刘子骥找不到去桃花源的路,而舞台上所有人也都找不到去他们理想中的“桃花源”的路了。当大家面对这个再也回不去过去了的悲剧时,她出现了,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不能不认你自己!这分明是在对在场的每一个观众的呐喊!人们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自己就是刘子骥,就是那个曾经向往和追寻梦中的桃花源的人。然而,在现实社会的消磨中,人们早以忘却了自己也曾有过对心中桃花源的向往,以致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不要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自己应该怎样去生活。当一个梦想破灭的时候,也许,这样一句话,短短的一句找回自我的话,就足以把大家都点醒。
编导通过这一巧妙的编排,在刹那间将戏剧与现实,舞台与社会,故事与生活沟通了起来,从而形成了一个更高层次的时空交错,更深层的戏中戏模式。当神秘女子说完那句话后,他们才恍然明白,自己原来也是这个故事中的一部分。可以说,这种时空交错和戏中戏模式的运用达到了无与伦比的艺术高度。
五个意象:
1. 秋千
《暗恋桃花源》的第一幕在舒缓的节奏中淡淡展开——身穿白色旗袍的云之凡坐在秋千上,缓缓说着全剧第一句台词:“好安静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的上海。”
秋千是古典世界里的一个传说,荡秋千的总是年轻女孩——羞涩的,好奇的,有着青春情怀和浪漫爱情遐想的。秋千是古典浪漫主义重要的文化符号。四十年代的上海,本就是古典世界的尾巴。江滨柳在病房中无助地看着想象中的云之凡和她的秋千,而现实中的云之凡早已年华老去,这是不是代表着古典时代的爱情终成梦幻泡影,逐渐远去,后现代的时代终于到来了?
2. 井
井是一个幽深而神秘的符号,像桃花源的入口,通向未知的所在。它是一个通道,也是一个纽带。在本剧的高潮部分,即两部戏同台演出的段落,“井”成为了两个剧团现实场地的分隔物——而这种分隔最终被证明是失败的,“井”也由分隔物变成了联系物——联系着戏剧和现实,古典和现代,悲剧和喜剧,《暗恋》和《桃花源》。
3. 幕布
桃树逃出来。桃树为什么要逃出来?如果水井是入口,通向桃花源,通向理想化的戏剧;那么“桃树逃出来”的幕布便是出口。通向真实可触却又毫无道理可言的现实世界。
在《暗恋》中,色彩暗淡沉重,给人凝重又真实的感觉。在《桃花源》中,色彩顿时转为明快夸张,而《桃花源》的布景则采用传统的山水画,这样的设计充分运用了中国文化传统符号,是所有中国人的共同意识,也是台湾外省移民心中的家园形象。
但当观众发现这样和谐的布景上有一块完全的空白的时候,文化上的断裂感就以直观的形式出现了。这个裂痕也就是个体与整体之间的对比和呼应,这种呼应不但是台湾和大陆关系的隐喻,也是凝滞而沉重的历史和虚幻的未来给观众的隐喻,正是基于这一点,才使《暗恋桃花源》获得了更深远的意义。
4. 落英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样一幅理想世界的图景,若缺失了那无数随风飘落的花瓣,会缺少多少感染力!
剧终时那个象征全剧“魂”的陌生女人,一边高喊着刘子骥这个代表着“寻找自己”的名字,一边洒下漫天的花瓣,发出了绝望而永恒的呐喊。舞台上一半是缤纷桃花,一半是白色符纸。女人缓缓捡起一叠符纸,抬手一扬,符纸飞扬。没有哪一样事物像落花一样,既现实又梦幻,既绽放又凋零,既欢乐又哀伤,原来,这根本是一场祭奠,给家园、给爱情、给希望,给落英缤纷“桃花源”的祭奠。
5.桃花源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处“桃花源”。
对于江滨柳,他的“桃花源”是云之凡;对于老陶,他的“桃花源”是春花;对于与老袁偷情的春花,她的“桃花源”是老袁;对于老袁,他的“桃花源”是那份偷来的情趣;对于那位疯女子,她的“桃花源”是刘子骥;当老年江滨柳独自坐在轮椅上,他伸手想抓住的白色山茶花何尝不是他的“桃花源”呢?
“桃花源”不仅仅是某个人,也可能是我们执着的某种情绪、某种状态、某种目标。我们要寻找的“桃花源”,我们执着的“桃花源”,我们迷恋或暗恋的“桃花源”, 我们的笑与泪,我们的爱与恨,我们的执着与洒脱,都与 “桃花源”有关。也许永远都在远处,到达不了。
话剧里,江滨柳时隔40年再次见到云之凡,彼此已经是有了子孙的老人,相聚却不能再相恋,江滨柳的“桃花源”到达不了;春花得偿所愿嫁给她以为的“桃花源”老袁,可两人婚后不如意的生活打碎了幻想,她一样到达不了她的“桃花源”;老陶意外到达真正的桃花源,在那里得到快乐,想回去接春花,可是回来时却找不到路,他也到达不了他的“桃花源”。
“桃花源”,你我心中向往并苦苦追寻的东西。它是生活的目标,而不是目的;是旅途的景点,而不是终点。我们可能终其一生都到达不了,但是,重要的不是它的形态,也不是它能否被人到达,而是它是每个人的理想王国,寄情言志之所在,一千名观众就会有一千个桃花源。
六位人物:
云之凡:白云落凡间
帷幕一开,就听到江滨柳用男性磁性嗓音唱着“你是晴空的流云,你是子夜的流星”这首歌。仿佛是预示了他们之间如同流星般的爱情,云之凡,那朵掉入凡间的云彩,美丽犹如精灵,但是他们只拥有相遇的刹那,却不能够拥有永恒的幸福。
“云之凡是一朵白色的山茶花,一朵在夜空中开放的,最美丽最动人的白色山茶花。”这是导演心里的云之凡,也是江滨柳心中最为美好之所在。
山茶花的花语是“理想的爱和谦让”。它总是在晚秋天气稍凉时,静静地开在庭院之中。山茶不是整个花朵掉落下来,而是花瓣一片片地慢慢凋谢,直到生命结束。那么小心翼翼的凋谢方式,不就和人们追求理想中伴侣的态度一样吗?所以渐渐地山茶花就成为对心中爱慕女性表答心意的代言人了。而剧中云之凡的命运也正如这白色山茶花一样,没有轰轰烈烈,只有折磨一生的痛苦相思,就像花瓣一片片凋零般得慢慢老去。
流云降凡间,终究是会化作水雾,烟消云散的。遗落的水汽,是留在情人眼里那晶莹的泪。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感叹那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江滨柳:浦江柳依依
今昔何夕,杨柳依依。
江滨柳与云之凡那短暂的一季相恋就是发生在黄浦江边,江,就是黄浦江。江滨,就是“连水里面的灯都停止了”的浪漫的外滩。
导演说,江斌柳是时代的孤儿,是世纪的孤儿。他作为现代陶渊明式的知识分子,空有一番报复,却无处施展,心里有个永远不能忘记的女子,最终却错过了彼此。40年后,当他终于见到心中的她时,那一句:“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顿时使人潸然泪下,他执着地用了一生来苦苦等待着云之凡的回答。
他泡的那一壶茶,其实是在怀念,怀念他错过的那个洁白如山茶花般的女子,怀念他错过的那些曾经的抱负和梦想,怀念他错过的那些终难忘却的回忆。
春花:春花灿烂时
正如“暗恋”与“桃花源”这一今一古、一悲一喜的相互对照一样,白色纯洁的山茶花相对的应该是红色活泼的桃花吧?春花,那个风骚又市侩的女子,但却真实得让人心疼,仿佛她就是生活在我们周围的一个简单的小女人。对于老陶,她是恨铁不成钢的。对于袁老板,她也是忧喜参半,爱恨交加的。她渴望简单美好的生活却不甘心贫贱,她想要有个美丽的家和爱她的丈夫。
没有哪个女人不想追求完美的爱情和婚姻,所以哪怕会被扣上不守妇道的大帽子,她也只要追求她理想中的生活,只是不管是老陶还是袁老板都终究没能给她这样的生活。
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曾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暗恋》里的悲剧,是以战乱纷飞的大时代为背景的。《暗恋》的悲可以归因于时代,《桃花源》的悲却要归因于“人”本身。我们总是想要太多的“如果”,结果有些东西因此永远地失去了。
想当初,春花和袁老板偷偷摸摸地在家里幻想着美好的桃花源,千方百计地“整”走了老陶。而最后却亲眼见证自己的悲剧。
云之凡和春花,一个是遗失了爱情,一个是在爱情里遗失。
老陶:执着陶然人
武陵人老陶是个心有执着的老实人,起初他的执着只想让妻子为他生个孩子,然而当他发现妻子春花与房东袁老板私通之后,他独自划船到上游,执着于那条“大鱼”,再然后又在桃花源,巧遇了和春花、袁老板颇相似的白衣男子和白衣女子。这是个多么可笑的巧合。但是仔细想想,这又不是个巧合,无论这对白衣男女到底长相如何,老陶看见的终究是春花和袁老板的脸孔,因为在他心里,这是个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经过桃源生活的洗礼,老陶心性变得豁达,原谅了妻子和袁老板,他终究难忘武陵,就算那里有背叛他的女人,他还是想带她一起来这个天堂,甚至当看见他们生活的那么落魄,那么凄惨,他也心软了,愿意带着袁老板这个伤害过他的人一并去那个与世无争的桃花源。此时他的执着发生了变化,就是想将他们一同接到桃花源安享天年。
袁老板:原来不是你
“争取时间了啊,武陵三角来了。”袁老板一语道破天机,这一句双关语不仅向观众说出这一幕的名字,同时也是在暗示下面一段理不清、剪不断的三角关系。
戏里,袁老板是个渺小到近乎可悲的角色。他心里憧憬着和自己相爱的女子,去开创另一片天地,谁知道自己却是个眼高手低、缺乏勇气的人;戏外,他想热热闹闹搞一场戏剧,却遇到了顺子和小谢这样的助手。他们根本无法了解他心里的想法,完全是鸡同鸭讲嘛,他气得骂人,可是心里却只能无奈。
他和春花的感情也不是一开始想象中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是一个近观之后了然无趣以至于生厌的过程,借酒消愁,借赌发泄,谁知道却越发落寞。对于春花来说,他也不是属于她的Mr.Right,有道是,众里寻他千百度,原来不是你!
神秘女子:寻找“留自己”?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这是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的最后交待。
“我要找刘子骥!”她询问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却又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要找的人。所有面孔一瞬间变得似曾相识。她惶惑而又执著地探寻着,每一个人都是如此陌生与熟悉。
在话剧的末尾,她站在空空如也的舞台。这里刚刚还有人大笑有人悲泣,转眼间风吹云散。她旋转着,张开双臂,向天空中撒去一把黄纸,她在祭奠谁?“寻病终” 的刘子骥?自己找不到的爱情?抑或是剧中每一段不完满的感情?她游走在《暗恋》与《桃花源》的舞台中,也在现实与虚幻中穿梭。
神秘女子寻找的刘子骥,是一位潜藏在每一个人心中的“自己”!是每一个人生命里都会寻找的知音,只是区别在于,我们可能不知道自己在苦苦追求着而已。
七个主题:
一.爱情
在那个大时代里,生命都渺小得可怕,爱情的悲欢离合又算得了什么?就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女人说的“战争之后,世界变得如此动荡,以至于我对你的爱变得那么卑微,卑微到我羞于提起。” ⑥那个时代有太多的云之凡和江滨柳了。犹记得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云之凡:要是我们在上海也不认识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
江滨柳:不会,我们在上海一定会认识的。
云之凡:你这么肯定?
江滨柳:当然。我没法想象,要是我们在上海不认识的话,那生活会是多么空虚啊!……好,就算我们在上海不认识,那么我们隔了十年,我们在、在汉口也会认识的……
云之凡:……在汉口……
江滨柳:就算我们在汉口也不认识,那么隔了三十、四十、五十、甚至六十年,我们在海外也会认识的。我们一定会认识的。
云之凡:可是那样子的话,我们都老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啊。
江滨柳:老了,也很美啊。
四十年后,他仍然记得她,尽管自己的妻子待他体贴入微,照料周详,可这些也没有动摇他的执着;他带着她送的围巾,朦胧睡梦中,仿佛又回到上海的那个平静的月夜,他忘不了的是一个名字“云之凡”。
这些年,你想过我吗?
我写了好多信去上海。后来,我哥哥说,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老了。
云之凡慢步移到门口回头望,江滨柳向她伸出手臂,云之凡终于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四只苍老的手,隔了近半个世纪之后,再次握在一起。
林清玄在其散文里提到:“在广大的时空中,在不可思议的因缘里,与有缘的人相会,都是一生一会的。如果有了最深刻的珍惜,纵使会者必离,当门相送,也可以稍减遗憾的。” 剧里所讲述的爱情让人动容,一段段的相遇与离别。厮守与错过。面对与逃离。在最美好的韶华里遇见,却注定错肩。在最沧桑的年月里重逢,却物换星移。也只能叹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遥远而美丽的“桃花源”是人们永恒的追求,而酸涩而甜蜜的“暗恋”则是人们永恒的情感。
二. 悲喜
一开始以为《暗恋》是悲剧,《桃花源》是喜剧。然而当我们继续往下看时,才发现,原来他们是悲中带喜,喜中带悲,就如同人生,不过就是一出悲喜剧罢了。
记得管理员来锁门时,《桃花源》剧组说,再让我们排一下最后一出戏吧,戏中,老陶回到原来的家,想带春花去没有烦恼的桃花源。却看到了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苦恼的袁老板和妻子春花。原来他们过得并不幸福美满。爱情和生活始终是有差别的,费尽心机在一起,却不一定幸福。离开的老陶看到这样的情景,无奈却又哭笑不得。我们也哭笑不得吧!我们像春花和袁老板一样,不知道结局的时候,费尽心机去争取,拿到手后,发现也许根本不适合自己。人生就是这么悲哀。这悲剧就是喜剧,喜剧也是悲剧。
《暗恋》剧组的最后十分钟是云之凡的到来。江滨柳老泪纵横的说“你有没有想我”时,云之凡克制的说,我给你写了很多信…我先生人真的很好…相爱却无法相聚,明明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这才是人生感情中最悲哀的吧!
毕业之后我们人生的道路上可能会遇到很多的挫折,我们可能会为此苦恼、烦闷,可是,当你站在另外的角度看待这些问题的时候,你所谓的悲剧不过是喜剧而已。
赖声川说:“《暗恋桃花源》的成功,在于它满足了台湾人民潜意识的某种愿望:台湾实在太乱了,这出戏便是在混乱与干扰当中,钻出一个秩序来。让完全不和谐的东西放到一起,看久了,也就和谐了。”神秘女子对刘子骥的无望寻找可以说是全剧点晴之笔,在当时混乱的时代下,每个人的寻找都是悲剧的影子。
三.沟通
暗恋桃花源真的很成功。关键是他在探寻两代人对话的途径及他们共同的东西在同一舞台上成功地衔接下了很大的功夫,间接地传达了两代人对话的意识。
赖声川在这部话剧中,一个大剧本套两个子剧本,而在每个子剧本里又分戏里戏外两个故事。在暗恋子剧中,可以说是老年人的爱情追忆版本,讲的是男主人公如何寻找因战乱而分手长达四十余年的恋人的故事。而在戏外,是导演与演员就如何演好戏而沟通的故事。两代人刻意地通过“父权式”(导演对演员指令式语言)对话的结果只能两代人隔阂更深,互不理解。
而桃花源子剧则是中年人的反思版本。讲的是“桃花源记”的戏说版:戏外是讲导演与剧务和演员沟通的故事。这个沟通又可以看作是中年人与青年人的沟通。在袁老板的多次“我是在问你...”的语态下,更多的是以“征询式”的方式进行,但仍没有很好的效果,凸显了两代人的“代沟”。
这两出子剧本共同的东西都是寻找与沟通,所以尽管剧本的内容和形式是风马牛不相及,但通过一场争场地的误会再加上一场同台彩排而仍能巧妙地融合。
四.得与失
世间男女的缘分有三种:
相亲是第一种,肌肤相亲,比如桃花源里的春花不满丈夫的无能,出墙选择了许诺她浪漫温情生活的袁老板,见了就想,想了就做,当激情的潮水退去,生活被柴米油盐酱醋茶所烦扰时,大吵大闹便开始了…
相爱是第二种,比如江滨柳和云之凡,江滨柳因为错失几十年的黄浦江畔的爱情而恋恋不忘,其实,得到又如何呢?“那么大的上海我们都能遇见,小小的台北却把人难住了”,一声叹息,说不尽其中凄凉滋味。
相依是第三种,像江太太那样,眼看着丈夫一次次陷入回忆而不能寻问,这其中不是没有委屈,每次回头,都能看见她默默追随的眼睛,她得到了江滨柳40年在身边的陪伴,但是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心。
这个故事的隐喻意义在于永远不要过于执着,生活在别处的人总是痛苦的,而换一种选择,依然未必会快乐。“得与失”,一直以来人们都在寻求其中的平衡。
五. 错过
暗恋的最后一幕上,一地的桃花与纸钱形成了视觉上的对比,背景上的桃花源同医院重叠,造成了强烈的冲击。
还记得那个很二百五的顺子给桃花源的背景弄了一块留白,还整了一个桃树的道具放在一边,美其名曰:逃出来的树。当时都快笑岔气了。老陶在桃花源生活幸福美满,却放不下春花,终于回去后奈何物是人非,而他也回不去桃花源了。老陶就是那颗桃树,活得好好的,愣是“逃”出去找自己的“刘子骥”,留白为梦想,“逃树”为现实,他只能在梦想与现实中不断流连,不断错过。
老陶想回到桃花源,但是却再也找不到来路了,他错过了;江滨柳想找到那份美好的感情,但是已经时过境迁,他也错过了;而那个一直在寻找的女人最后发出的呼喊:“刘子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连说三句,然后开始撒花,用花朵来祭奠最终的结果,她还是错过了。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忘记过去;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错失彼此。但是别担心,说不定,这一次的错过就是为了下一次的相逢呢?如同云之凡之于江滨柳,老陶之于春花……
六. 人生
如同光明的背后总是深沉无声的悲哀一样,《桃花源》笑声的背后,是人生的失意与无奈。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如果在《桃花源》活不下去,你可跳到《暗恋》中去搅局;同样,如果不想继续《暗恋》,你也可跑到《桃花源》里去横挑鼻子竖瞪眼。
什么才是最好的时光。怎样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如何才是最适合的人生。是云之凡由于“再等就老了”的放弃么?还是江滨柳40年如一日的等待?是春花选择了袁老板而气走了老陶?是老陶放弃了桃花源回来找春花?
人生之事,不可不认真,也不可太认真。该较真时较真,一如戏中人;该迷糊时迷糊,一如戏外人。
老陶与江滨柳的执着代表着每个人对人生的追求。梦想也好,人生的追求也好,总之它都是人耗尽自己毕生精力所在。人生如梦,梦如人生。老陶与江滨柳只不过用他们的人生为我们编织了一场感动人心的梦。人生,不能没有意义,也不能满是意义。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段永远也实现不了的爱情“暗恋”,和一个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桃花源”,所谓人生,也不过就是如此。
七. 记忆与遗忘
“每个男人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⑦
《暗恋》的滨柳和之凡因为战争不能厮守,抱憾终生;《桃花源》的春花和袁老板赶走了老陶,如愿以偿生活在一起后,却过得更加糟糕。滨柳娶到了红玫瑰,“床前明月光”的白玫瑰让他念念不忘;春花得到了白玫瑰,他便成了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
其实,即使两朵玫瑰都得到了又能怎样呢?遗憾太多,是因为人心不足!我相信,久而久之,得到的两朵玫瑰必将都要变成那蚊子血与饭粒子。再旖旎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二字,生活总是平淡的,而平淡才是真实。
无论是“暗恋”,还是“桃花源”,都反复出现着遗忘和记忆。从上海到台北,江滨柳的“暗恋”持续了快半个世纪,他记忆的还是心中的那朵“山茶花”,永远不曾遗忘。从武陵到世外桃源,老陶在空间和时间的改变下,暂时遗忘了痛苦的现实,但却终究在记忆的驱动下回到尘世,继续在无可奈何的现实中接受无情的打击。
在时间的热闹舞台上,人们忙着生或忙着死,忙着开心忙着愤怒,以至于不会去顾及时间的到来。永远不要相信未来一定会好起来,时间终将改变一切,只要相信,现在的你就是最好的,不要预知将来也不要沉湎过去,任何环境都可以看作是“桃花源”。
话剧最要紧就是好看,牢牢抓住人眼睛不放,否则干嘛花几百银子进去坐着,一开始的《暗恋》戏份差点就让我没再看下去,这种老套的剧情只要你看到一个开头,就猜到它的结尾,相恋的男女,被时空交错,垂手不可得,男的娶了个庸妻,碌碌一生,对此女始终不能忘怀,到老还念念不忘,登报寻找,可怜他的结发妻,还在一边兴高采烈回忆个不停,他早就钻到梦里跟老情人荡秋千去了。《暗恋》根本就是个虚名,坦白点说,不过是场延续了整个婚姻生活的精神出轨。
《桃花源》则好玩得多,一出活脱脱的喜剧,描绘了一个老婆偷汉的可怜男人,愤然出走,误闯桃花源的故事。这出喜剧因为脱离了风雅阶级,直落底层,开起低俗玩笑来坦荡得很,第一幕主要围绕男人下身的脆弱,不管是不举还是状若微物,都让一个男的由内而外迅速垮台,喝酒喝不成,吃饼咬不动,打鱼捞不到大的,老婆还出墙了。男人倘若被戴绿帽,他就活该成为世人笑柄,如果是因不举被戴绿帽,奋而寻死也情有可原,所以老陶划着小船去找死了。本来可以算个悲剧,因为误入桃花源,又成了出喜剧,桃花源里他又遇到那对狗男女,居然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你扑我来我扑你,小日子何其乐陶陶。然而所谓桃花源,不过是出幻梦。回到现实中,泼妇出轨的下场,只是得到另一个无能的丈夫,过另一种凄惨贫困的生活,还不如老陶呢,老陶起码不会让她生出个倒霉孩子受苦。
两出戏最后拼接在一块,居然发现台词都能合上,因为主题其实差不多,都是在寻找张爱玲那朵红玫瑰,那个传说中永世不朽的爱情,但结局都是一样的,一经找到就变成一抹蚊子血,比如春花跟袁老板,找不到就如江滨柳,始终心心念念那朵心中的白茶花。有意思的是,江滨柳的精神出轨能被世人所接受,认为这是一个男人对爱情从不放弃的渴望,据说最后有人为此抛了两滴热泪,让我很不解,如果真是爱,何必拿他老婆当垫背。而春花的寻找爱情之路,因为掺杂上了肉欲,沦为一场闹剧,一出喜剧,大家都在同情老陶,明明春花也在寻找爱情,并且勇敢落到实处,可是最后看到她跟袁老板鸡飞狗跳的生活,还觉得挺为老陶解气,狗男女总算没有好下场嘛。
至于一直在寻找刘子稽那姑娘,只有她从头到尾都是状况外,一刻不停地寻找,从来没放弃,她不属于谁,也不拥有谁,但是显然她是点神经病,怎么可能一辈子找着那个人,那段爱,不停下来生活呢?你看江滨柳,可以结了婚再找,春花,也可以抛弃丈夫再找,虽然一找到就梦碎,好歹他们鲜活地活了一把。那么到底是出轨的人龌龊,还是寻找的姑娘太傻?
暗恋一出桃花源,它是我永远找不到的幻梦,它是我永远入不了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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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谈论郭德纲的相声,要谈论他就必然谈到传统相声。要谈到传统相声就必然会谈到台湾相声名段《这一晚,我们说相声》。于是,李立群这个人就浮出水面,赖声川便已不远。从2000年开始,我历次去北平,基本上都是我的朋友老雕接待。在这六年的时间,他不下三次和我谈起过李立群,说李立群说的才是相声。并一再恳求我去找李的DVD或者磁带,说是叫我一定要听一下。但是我很顽固,顽固之外还兼懒惰,所以一直没去找。
这几天我非常想听李立群说相声。但是在昆明市面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方面的音像资料,所以只能非常冒昧地打电话给老雕,问他是否有散碟,我只要其中的几个经典名段。24小时以后,来自北平的限时专递已经放在了我的办公桌上。打开一看,不是散碟,而是赖声川的表演工作坊合集锦盒,一共十七张DVD。唉,这个老雕哟!纸封上他还注明了哪几部一定要看,劝我带上假牙和纸巾。
昨天晚上,我看《那一晚,谁来说相声》,觉得风格大异。严格地讲,那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相声,而更类似一场话剧。相声只是个形式,形式之外有严整的故事情节和时间顺序。我曾经在评价郭德纲的相声时说过:相声是一种市井文化。可能现在有必要修正这个观点,相声也可以很高雅,甚至可以很文化,关键是看本子是谁编的。观看DVD的时候,台湾观众的素质之高给我很严重的冲击。相声里有一段说到父亲要打包行李回大陆,这时候滚落出了两个桔子,父亲急忙去捡起来。演员在台上说:“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台下立即笑成一片,因为这是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里的句子。演员这么说不恐怖,导演那么编不恐怖,而演员念白到观众大笑之间时间间隔之短让人感觉非常恐怖。我们除了讲黄色笑话的时候,很难有那么高领悟力的观众。
今天中午,突然接了老雕的电话。劈头就问我:“看了点什么没有?”我告诉他说我已经看了《那一晚,谁来说相声》。他一听我这话当时就急了,厉声问我:“为什么不看我推荐给你的那三部?那才是真的经典!”当时我站在大街上,脸都红了,窘迫异常。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翻出《暗恋桃花源》来看,2小时 10分以后,我觉得必须写一篇BLOG。
《暗恋桃花源》不是相声,赖声川和李立群把它做成了2小时的舞台剧?或者是话剧?我不知道这些概念之间有什么不同,反正是在舞台上表演的戏剧。本来,我对这种艺术形式有本能的抵触情绪。在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些话剧,内容是一群无论男女老幼都擦胭脂的演员,用踩了电门的声调,演出一场宣扬精神文明建设的戏。总有一两个二流子或者小心眼,最终被改造过来,转变了思想,奔向大家的怀抱。我觉得看话剧,要比劳改都难受。花几个小时,看一帮SB演一出内容 SB到顶的剧,声音又尖又刺,这比盖世太保的刑讯室还厉害。我成年以后甚至没看过《茶馆》和《雷雨》—小时候内伤受得重了,跟他妈的中的玄冥二老的玄冰掌一样折磨人。后来看周星驰的《喜剧之王》,里面演出《雷雨》时,我笑得比谁都响亮。现在想来,那是纯粹的无知者无畏。
看完《暗恋桃花源》以后,这种印象完全被扭转了过来。我想说的是:其实,舞台剧很好看。长年不接触,一接触就是先锋级的,实验类的,没想到我一下子还都接受了。《暗恋桃花源》在设计上就很先锋了,舞台上是两套班子。两波演员在台上演演员,分别在排练两部戏《暗恋》和《桃花源》。你这儿正看得入戏,突然一个导演模样的人跳将出来,把演员大骂一顿,说这里演得不好,那里演得不对。一出一入之间,让人觉得非常有意思。
《暗恋》说的是二战结束后的一对恋人在上海分别,约好来日再见。不料内战爆发,男的去了台湾,就此断了联系。最后,垂垂老矣,在台北的医院里临死前登寻人启事,想再见当年的女朋友一面。终于旧情人相见,诸多旧日情怀历历在目,怎一个“你那冰凉的小手”了得!《桃花源》说的是渔人老陶的老婆偷汉子,遂大怒出走,来到了桃花源。在那里遇见了一对夫妇,刚好和自己老婆及老婆奸夫长得一样。日子虽然快乐,但是总还是想回家。等回了家,发现奸夫淫妇过着并不快乐的生活。失望之余,再返桃花源,却找不到来时路。
两出戏挤在一个台上演,高潮处连台词都能相互接上,让人对导演的水准叹为观止!而这两出戏又相互映射,中间由一位神秘女子连接起来,讲述“找寻”这个主题,谈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关系。观众在剧场里,看戏中戏,不知不觉之间自己也成为这戏剧的一部分,舞台无限扩大开来,端的是NB无比。形式上看,有话剧、相声、小品甚至日本的谐剧的成分,全部能在一个舞台上展现开来。四、五样道具,六、七个演员,居然也成就那么一出复杂的戏剧,我对赖声川和李立群的敬仰之情涛绵不已—有如涛涛江水,连绵不绝。
理论家能够从中分析出很多东西来,我是一个粗人,不懂得什么理论。但是感受最深的一点是赖声川的戏剧打破了舞台的限制,他有意识地提醒观众这是一台戏剧,不断地把观众的情感从剧情中移出来。但是,观众反而忘记了舞台上道具的简陋,情节的不连贯,自觉主动地投身于表演之中,在自己的脑海里完善整个剧情,最终依然能被深深打动。《暗恋桃花源》里,其实《暗恋》的内容很少,一头一尾而已,中间的铺垫过场都没有。相反是《桃花源》非常详尽,穷究人生的荒谬之处,表现了人的梦想与现实之间的疏离。观众观看《桃花源》时的情绪,最终奇妙的移植到了《暗恋》上,并且在最后的生离别一场中达到了高潮。可以这么说,以情绪的强烈程度而论,这种打乱战而产生的情感,甚至超过了直接足本演《暗恋》正剧的效果。
为什么会有这种效果?在我看来,赖声川在剧本的选择和编排上非常出色。《暗恋》和《桃花源》这一对本子的出现并非偶然,《暗恋》是战乱冲散情侣,桃源里的人本身是为避秦末战乱而迁移到此。《暗恋》里一直在找寻,找寻过去的时光,找寻旧情人。而《桃花源》里现实太可怕,所以去寻找解脱和梦想。最后,两出戏都再次回归现实。能把那么复杂的戏剧理念表达出来,而且观众居然能够很轻松的接受,引起感情上的共鸣,甚至思想上的撞击,真是非常不得了的事情。更难得的是,整个剧很轻松,很好玩,笑声不短,好像是在玩。结尾处,灯光熄灭,只有台上台下的啜泣声相互呼应,那一片黑暗和寂静感人至深。
谨以此文感谢我的朋友老雕,感谢他不懈的努力和惊人的耐性,使我能在30岁以后理解和欣赏戏剧之美。改变了我的偏见和顽固,让我得以看见世间有如此高地,如此阳光。
寻找是一个动词。刘子骥是一个名词。
所有动词都是姿态。所有名词都是符号。
《暗恋》是历史。《桃花源》是寓言。
争场地的剧组是现实。陌生女子是隐喻。
是的。隐喻。不是穿堂风,串场人物或闹场分子。她是灵魂。她是咒语。她是终极密码。
《暗恋桃花源》讲述的不是三个爱情故事,而是两个事件:场地事件和陌生女人事件。是两个事件的平行而非三个故事的并列。
这个语焉不详的神秘人物,在结构上,有着与《暗恋》+《桃花源》同样级别的地位。没有她,《暗恋桃花源》,便只是《暗恋》+《桃花源》。
没有她,我们到哪里去寻找一个,跳出故事的视角?《暗恋》和《桃花源》是入口,陌生女子是出口。通向现实,通向更符号化的世界。
或许本没有两个指向。现实或符号,它们属于同一个世界。
这个女子,是所有人的姿态。刘子骥,是所有人的寻觅。
云之凡是江滨柳的刘子骥。
江滨柳是云之凡的刘子骥。
江滨柳的心是江太太的刘子骥。
桃花源是老陶的刘子骥。
左手葡萄右手美酒嘴里含着凤梨的孩子们是袁老板和春花的刘子骥。
刘子骥是南阳街。刘子骥是酸拉面。刘子骥是暗恋。刘子骥是桃花源。刘子骥是每一个寻觅的眼神。刘子骥是每一片洒下的花瓣。
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寻找刘子骥。我们每一个人都注定得不到的刘子骥。
春花嫁给袁老板,他们的理想消失了。
江滨柳若娶了云之凡,故事也不过是一段生活。
老陶的桃花源是一个梦,醒了便抓不住。
江太太最亲近的守候也终究挽不回江滨柳对那个符号的苦苦守望。
就中更有痴儿女。守望的人是会变成石头的,只要有焦点,他们会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
而我们,可以那么轻易找到一个焦点。
轻易到,只需要一碗酸拉面。
刘子骥是一个符号。南阳街是一个标牌。只有酸拉面是真的。
寻觅和守望成为常态,而占有的最高表现形态是毁灭。我们寻觅和守望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我们毁掉那些能够触摸到的东西。
酸拉面是所有真实的触感和占有。酸拉面是刘子骥留给当下生活的唯一证据。酸拉面是云之凡的照片,酸拉面是江太太的相亲。
因为那碗酸拉面,我们的寻觅和坚守,看起来才不至于无谓到滑稽。
总有一天,我们累了,故事完了,戏散场了,桃花源回不去了,刘子骥找不到了,南阳街拆迁了——世界空了,却还有一碗酸拉面。
生活,总会收留我们。
老板,来碗酸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