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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Night

788人已评分
神作
10.0

主演:马塞洛·马斯楚安尼让娜·莫罗莫尼卡·维蒂伯恩哈德·维基罗西·马扎库拉蒂玛丽亚·皮亚·卢齐圭多·A·马尔桑维托里奥·贝尔托尼温琴佐·科尔贝拉乌戈·福图纳蒂吉特·马格里尼乔治·内格罗罗伯塔·斯佩罗尼翁贝托·埃科

类型:剧情爱情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状态:正片 年份:1961 地区:其它 语言:其它 豆瓣ID:1361252热度:601 ℃ 时间:2024-08-15 14:30:54

简介:详情  这是发生在米兰的一对夫妻的故事。Giovanni Pontano(马塞洛•马斯楚安尼 Marcello Mastroianni 饰)是一个有名的作家,他有一个美丽的妻子Lidia(让娜•莫罗 Jeanne Mor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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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发生在米兰的一对夫妻的故事。Giovanni Pontano(马塞洛•马斯楚安尼 Marcello Mastroianni 饰)是一个有名的作家,他有一个美丽的妻子Lidia(让娜•莫罗 Jeanne Moreau 饰)。他们来到医院看望Giovanni身患重病的朋友Tommaso,Tommmso对Giovanni的新书暂不绝口,然而疾病给他带来的疼痛让他十分痛苦。Lidia无法忍受看着这样一个病人,先离开了,Giovanni却被一个女病人所引诱。Giovanni再次见到Lidia时,两人间的气氛显得十分异样。两人先是去参加了出版社举办的Giovanni的新书发布会,随后又受邀去参加一个晚会。在豪宅的晚会上,Giovanni和主人的女儿Valentina Gherardini(莫尼卡•维蒂 Monica Vitti 饰)打得火热,两人接吻的场面被Lidia看到了。随后Lidia也和另外一个男人跳起舞来......这对夫妻的婚姻将走向何方  本片获1961年柏林电影节金熊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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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verick

    《夜》电影剧本

    (1960年)

    译/陈梅

    《夜》

    (La notte)

    罗马奈比影片公司出品(1961,黑白片)

    原作、剧本: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恩尼奥·费拉亚诺、托尼诺·古埃拉

    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摄影:埃拉尔·达·罗马

    音乐:吉奥吉·加斯里尼

    制片:埃曼努尔·卡苏托

    主要演员:让娜·莫罗、马尔赛罗·马斯特罗尼亚尼、莫尼卡·维蒂、伯恩哈特·维基罗西·马扎古拉蒂、玛丽亚·皮亚·卢齐

    米兰,中午时分。清洁工人正在刷洗高高的皮雷利大厦上的玻璃窗。他们从高处俯瞰这座城市的全景。街道上,车辆络绎不绝。大厦里面的工作人员正离开办公室去进牛餐。人行道上,人群熙熙攘攘;交通警察忙得不可开交;街车上挤满了闷闷不乐、疲乏无力的乘客。

    在一间阳光充足、窗明几净的病房里,四十五岁的托马索·加拉尼被剧烈的病痛折磨得满床翻滚。喉咙里发出一阵阵近乎吼叫的痛苦呻吟。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站在他的床边,护士正在准备一支针剤。

    托马索的脸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开始猛烈地抽搐。护士把注射器递给医生,他一边准备注射,一边低声向病人说些安慰的话。

    医生:安静下来。一会儿你就会觉着舒服了。

    托马索还在翻来覆去,但已经不那么厉害了,因为这一针下去在心理上首先奏效。他用完全绝望的目光望着医生,喃喃地说。

    托马索: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呐?

    护士把注射器放回托盘。医生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杂志漫不经心地翻着。托马索望着窗外一棵树的树梢。

    这棵树长在这家超现代化的医院的庭院中,医院的建筑完全用铝板框架和大块玻璃板结构而成,式样非常新颖大方。它的尽善尽美达到了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十足地表现出科学性、准确性的极致,真是绝无瑕疵。

    一辆标准型号的小汽车开到路边停住,三十七岁的吉奥瓦尼·庞塔诺从车里钻出来,他象一切出入社交界的人那样,衣着适度、潇洒自如,他绕到车子另一面去开车门。刚要伸手,车门开了,他的妻子丽迪亚钻出车外,她大约三十岁,同样是穿戴入时,却又朴素大方。两人默默地向医院入口处走去。

    医院门厅的建筑格局也和医院的外表一样结构规整、索然无味,一名值班员坐在交换台旁的一张桌子后面。他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望着吉奥瓦尼和丽迪亚。

    吉奥瓦尼:我们看加拉尼。托马索·加拉尼,四十五号病房。

    值班员:请,在七楼上,他正等着您。

    吉奥瓦尼轻轻挽起丽迪亚的手臂,向电梯间走去。他们走进去以后,电梯门自动关上了。

    电梯平稳地上升,吉奥瓦尼和丽迪亚回避着彼此的目光。乘电梯时常会遇到这种窘境,但这座建筑物的装饰单调呆板,更突出了这种难堪的感觉。丽迪亚的眼睛盯着天花板,吉奥瓦尼则盯着那一排按钮。嗡嗡的电梯声终于停止了,门自动打开。

    丽迪亚和吉奥瓦尼迈出电梯,走进一进长长的、冷冰冰的,锃亮发光的走廊,打光的橡皮地板,踏上去几乎没有声音。

    他们走到走廊差不多半中间的地方,一扇门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女郎,用一双媚眼凝视着来人。她的微笑带着一股神秘诱人的味道。她最令人惊奇的要算那双眼睛,那是那么柔媚,却又呆滞异常。吉奥瓦尼迟移了一下,停住脚步,她笑得更明显了一点,用低沉的声音说。

    女郎:对不起,我的电话有毛病了,怎么也叫不通。请您餐个忙行吗?

    她看到了跟在后面的丽迪亚,却并不去理会她,笑意更明显了一些。话音一转,仍然用低沉、诡秘的声音说。

    女郎:您能代我通知一下楼下的值班员吗?

    吉奥瓦尼刚要回答,传来一个护士的脚步声,女郎一边轻轻把门关上,一边含情脉脉地看了吉奥瓦尼和丽迪亚一眼。

    吉奥瓦尼和丽迪亚沿着走廊向前去,正好与侧面走廊里出来的一个护士走了个交叉,她彬彬有礼却毫无表情地冲他们点点头,然后径自走去。

    又向前几步,他们来到了四十五号病房门口。吉奥瓦尼刚要敲门,一位护士推着药剂车从门里出来。她也略一点头作为招呼,穿着一身雪白罩衫的医生跟在她身后。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长相挺漂亮,故意做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医生随手把门带上,有意不去理会丽迪亚,看着吉奥瓦尼说。

    医生:刚给他打了一针吗啡,不过他是请醒的。你们可以进去。

    吉奥瓦尼:听说要做手术……

    医生:我们否定了这个想法。目前,任何手术对他都徒劳无益。请原谅。

    他转身走开时,偷眼看了丽迪亚一下。吉奥瓦尼也看了看她,犹豫片刻,然后敲敲门走了进去,妻子跟在后面。

    托马索安静地靠在床上,他的面部表情松弛,目光清澈明朗。他靠在床上坐着,在看一本书。吉奥瓦尼强打起笑脸,尽量做出一副轻松偷快的样子。

    吉奥瓦尼:托马索,我们不打扰你吗?

    托马索有气无力地笑笑,一见到丽迪亚便又敛住了笑容。

    托马索:当然不。进来。进来。

    他握握吉奥瓦尼的手,又握握丽迪亚的手。她微笑着说。

    丽迪亚:你好,托马索。

    托马索也笑了,一笑起来他显得年轻了许多。他给人的印象是正直、严于律己,同时又极其谦虚、待人温和。

    吉奥瓦尼:你觉着怎么样?

    托马索:常言说手术成功,病人死亡。请坐下,丽迪亚,你们两人都坐下。

    吉奥瓦尼坐在床沿上。丽迪亚仍旧站着,犹豫了一阵之后,倚在了托马索病床床脚的栏杆上。托马索用清晰缓慢的声音说。

    托马索:有什么新闻没有?我听说今天他们要为你那本书的出版举行一次招待会。你挺高兴吧?

    吉奥瓦尼:咳,别提这事了。

    托马索:为么不提?这是应该这么办的。不管怎样,最重要的是你的书。丽迪亚,怎么不坐下?(对他们两人)你们想吸烟就吸烟。

    丽迪亚:不,谢谢,托马索,我不累。

    吉奥瓦尼把一本杂志递给托马索,托马索把它放在床头柜上。

    吉奥瓦尼:我给你带来一本《欧洲文学》,里面有你关于阿多诺的文章。

    托马索:我已经收到一份了。你喜欢这篇文章吗?我是不是该把它收进我那本书里呢?

    吉奥瓦尼:这篇文章非常非常好,你知道。我只大致看了一遍,还要再仔细阅读,实在非常好。你当然应该把它收进书里,这本书一定会很有价值的。

    托马索:是这样。(停顿)我得再好好思考一下。这几天来我不能考虑问题,这是我三年以来第一次有闲工夫。这样的“休假”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丽迪亚,你今天多漂亮啊!

    丽迪亚强做出笑容。

    丽迪亚:玛赛拉也要来,可是我想……

    托马索:你做得对,我不太想见什么人,你们想象不出这么装模作样有多让人难受?你们两人当然不同啦,我正盼着你们来呢。我现在看问题比以前清楚了,所以感到十分抱歉:回想起来真不知在你们那个快乐的家庭里打扰过多少个晚上。

    吉奥瓦尼:那就跟你自己的家一样。

    托马索:真的。(停顿)我知道。一个人独处时思考得往往更多,更加感到有那么多的事等着你去做。我现在才开始扪心自问,是否对我自己真正的事业满足于一知半解。我缺乏追根究底的勇气。我常想,反正我本来就没有天分,这样来安慰安慰自己。

    吉奥瓦尼:(微笑着)啊,啊!要是这样,那我就更别写东西了,应该另外找份好差事。你这话是开开玩笑的。

    托马索:(笑着)不时来点自我批评对自己总有好处。这祥会帮助你正确认识事物,提高勇气。

    吉奥瓦尼拿起托马索刚才放在床上的那本书,看看书名。

    吉奥瓦尼:怎么,你买了一本?

    托马索:我不只是买了,而且正在读呢。只看了五十页左右,我希望能容我时间把它看完。我很喜欢其中的一些内容,比如洗澡的那段。(认真地)这本书无疑是到目前为止你最好的作品。(玩笑地)如果吗啡没有影响我的判断力的话。你知道吗,一打上吗啡,一切事物的意义都起了变化。

    吉奥瓦尼:那就一定是吗啡在起作用了。可是,说真的,你真喜欢这本书吗?

    托马索:是的,我喜欢这本书,吉奥瓦尼。(玩笑地)到你终此一生时,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吉奥瓦尼:是的,我怕我不会有好下场。

    托马索:(笑着)看你说的!这下你明白夭折能带来什么好处了吧?它能避免使你成名。

    丽迪亚、吉奥瓦尼和托马索一起笑了起来。房门打开了,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她穿戴得十分朴素,臂上挽着一块黑纱,手里拿着祈祷书。她是托马索的母亲,她的脸上流露出极度的疲劳和内心的痛苦。托马索把她介绍给吉奥瓦尼和丽迪亚。

    托马索:噢,这是我的母亲。

    母亲:托马索,你好吗?

    托马索:可怜的妈妈,在火车上孤零零地坐了七个钟头!到了这儿,您连块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他母亲摇摇头,走到一张扶手椅前,坐在椅子边上。

    托马索:今天星期几?是星期六吗?

    丽迪亚:对,是星期六。

    托马索:跟我说说你们自己的事。这些日子你们都见到谁了?

    吉奥瓦尼:咳,最近我们谁也没见到,好象干什么都不行。我们只是开车出去转转,别的就没干什么了。这并不能令人开心,可是除此而外我们又不大出去。

    托马索:你们去希腊旅行的事怎么样了?

    丽迪亚:我们还没决定去不去呢!

    吉奥瓦尼:这本来是你的主意,所以等你病好了以后……

    托马索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托马索:你应该拿我当个朋友对待,别拿我当个病人哄着,我完全明白这一切的结局将会怎样。(微笑着)对不起。顺便提一句,关于版税的问题,我已对我的出版商做了一切必要的交代。而且,现在这一切都是他为我付的钱。(剧痛又开始发作)不,没有什么,请你们原谅。

    吉奥瓦尼和丽迪亚望着竭力保持镇定的托马索,丽迪亚走到床前想安慰他。

    丽迪亚:(温柔地)别把你累坏了。要不要找护士来?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托马索:啊,不!请留下别走!(停顿。几乎心情愉快地说)这是个好地方吧?所有陈设的式样都是我过去最讨厌的。我再也没料到会在这么个豪华的环境里了此一生。我简直觉得象是敲诈了什么人。你们等着瞧吧,不知不觉中医院就会变得象夜总会一样。人们打算直到临死也要享乐。

    一个姿容美丽的护士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房间,托盘上放着一瓶香槟酒和几只玻璃杯,她把托盘放在推车上,一直推到床边。

    托马索:啊,香槟!你们知道吗,生了这种病特别想喝香槟。你们想想看,我不爱喝这种酒,可是现在忽然对它有了一种欲望。他们却一点不觉得奇怪。

    护士:它能给你提神,对你有好处。(转身要走)

    托马索:请原谅,小姐。我一直没好意思请教你的芳名?

    护士:我叫艾琳娜。

    托马索:艾琳娜,谢谢你,你和我们一起喝一杯好吗?

    护士:不,谢谢。话别说得太多,别把自己累坏了。

    护士离开房间。

    托马索:你们看见这个小美人儿了吗?他们让她呆在这儿为的是让病人高兴。她什么也不会干,就是长得好看,只此而已。可是在有些情况下,美色也会使人感到灰心丧气。吉奥瓦尼,你给斟一下酒好吗?

    吉奥瓦尼站起来给托马索倒了一点香槟,又把酒瓶放回原处。

    托马索:只给我喝?你呢,丽迪亚?

    丽迪亚:不,谢谢,托马索。我不想喝。

    托马索:喝点儿吧,吉奥瓦尼。别弄成我一个人喝。你呢,妈妈?喝一点儿香槟对你有好处。

    母亲:我只要一点点。

    这时吉奥瓦尼已经在另外两个杯子里倒上了香槟,并把其中一杯递给托马索的母亲。他们都一言不发地喝着酒,只有丽迪亚目不转睛地看着托马索。托马索贪婪似地喝着酒,然后又靠在枕头上。吉奥瓦尼稍微抿了一点点儿。托马索的母亲把杯子递还吉奥瓦尼。沉默。

    托马索:我总觉着口渴。(停顿)米兰的情况怎么样?在现在的季节那里一定很美。如果我是你们,我明天就到湖区去玩。(停顿)看,妈妈,他们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吉奥瓦尼:您别信他的话。托马索的朋友多得很,人人都喜欢他。

    母亲:是的,他是个好孩子。

    她抹掉一滴眼泪,背过脸去。丽迪亚几乎难以掩饰自己的悲痛。

    丽迪亚:我得走了,托马索。你陪陪他,吉奥瓦尼。我得走了。我明天再来。

    托马索:好的,谢谢你。明天见。

    托马索认真起来,专注地看了看丽迪亚。

    托马索:你是不是也要走啊,吉奥瓦尼?

    吉奥瓦尼:不,我再呆―会儿。

    吉奥瓦尼看看丽迪亚,意思是说“在楼下等我”。丽迪亚走到托马索母亲面前和她握握手,然后转向托马索。

    托马索:(安详地笑着)别了,丽迪亚。

    他伸出手臂。丽迪亚走近一些,握住他的手,她几乎被感情所压倒,但勉强撑持着。托马索从容地吻吻她的手,微微一笑。

    丽迪亚:再见。用不了多久……明天见。

    托马索继续平静地和母亲谈话,努力控制自己,但他的声音却越来越悲不成声。

    托马索: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别的人只是熟人或同事。可是吉奥瓦尼和丽迪亚是我真正的朋友,妈妈。他是个作家……还是个挺有名望的作家。如果哪一天……他们去看你……你们两人必须找一天去……您给他们做顿好吃的,让他们住在面向果园的那个房间里……

    吉奥瓦尼:如果这样使你快活,我们一定要去的。我向你保证。

    一阵沉默。

    托马索:谢谢。(作了一个苦相)我敢打赌他们给我注射的不是吗啡,而是蒸馏水。(努力挣扎了一下)巴克豪斯的音乐会开得怎么样,吉奥瓦尼?

    吉奥瓦尼:我没去。

    长时间的沉默。托马索拿起杯子又喝起酒来。

    丽迪亚走出医院大门,匆匆忙忙走进汽车。她坐在汽车前座上,显然受到极大的震动。她在手提包里寻找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接着又把香烟扔掉,突然不可抑制地抽泣起来。

    吉奥瓦尼离开四十五号病房,但在门外踌躇了片刻,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离开他垂危的朋友。他沿着走廊走了几步,脸上的表情显出他内心的悲痛,他正陷入沉思之中,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女郎的声音:请原谅……

    半开半掩的门里还是刚才和他说话的那个女郎,她显得激动不安。

    女郎:请问,您有火柴吗?

    吉奥瓦尼感到突如其来,停下脚步,―边翻着衣袋,一边想着别的心事。他心不在焉地掏出一盒香烟递给女郎。她笑了,嘴唇微微颤抖着。

    女郎:(悄声说道)不,要火柴。

    吉奥瓦尼把香烟放回衣袋里,掏出火柴。女郎却不见了,吉奥瓦尼被好奇心所驱使,走进门口朝房间里看。这间病房和加拉尼的病房基本相似,只是百叶窗半闭着。

    女郎在吉奥瓦尼身后把门关上,盯着吉奥瓦尼看,她象发冷似的浑身颤抖。突然,她走近他。他回身要走。但她抓住他,喘着粗气,吻他的衣领、衣服。开始,吉奥瓦尼不知所措,但后来也一下子把她拥近自己,极为亢奋地回吻着她。

    他们紧紧地倚在门上,在光线暗淡的室内传来女郎的喘息声和偶尔发出的抑制住的叫声。什么也不能使她分心。突然之间有人敲门,想把门拧开。吉奥瓦尼赶紧挣脱出来。

    一位医生和两位护士从另一扇门闯进病房。护士们把女郎照看起来,医生打开通向走廊的门走了出去。吉奥瓦尼理理自己的头发和领带,看着女郎满床翻滚的触目惊心的景象,两个护士按着她。她抬起头来,闭着眼吻着护士的胳賻。医生回到屋里对吉奥瓦尼说。

    医生:你最好走吧。

    吉奥瓦尼临走又看了一眼有病的女郎,她现在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吉奥瓦尼走到汽车跟前,坐进前座丽迪亚身边。她因为极度的激动而疲惫不堪,蜷曲在座位上。吉奥瓦尼还有点茫茫然,斜眼看看他的妻子。她擦干了眼泪,既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吉奥瓦尼发动机器,汽车开动了。

    这时是星期六的高峰时刻;人人都急于回家,交通十分拥挤。汽车开进市区时只能缓慢地爬行。吉奥瓦尼越来越感到不安,不时瞥一眼丽迪亚。谁也不说话。

    然后他们开进一条狭窄的小街,车辆拥挤的状况顿时消失了。吉奥瓦尼转向丽迪亚。

    吉奥瓦尼:我现在最不乐意听的莫过于对我那本书的无聊吹捧了。

    丽迪亚动了一下,用倦怠的神情看着他。

    吉奥瓦尼:你要是不想去,我就一个人去。

    丽迪亚:啊,不,我很好。

    吉奥瓦尼,你不累吗?

    丽迪亚:啊,是的,可能有点累。

    吉奥瓦尼忍不住要告诉丽迪亚刚才发生的事。

    吉奥瓦尼:丽迪亚,我得对你讲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

    丽迪亚:非说不可吗?

    吉奥瓦尼:是的,非说不可。我在医院里遇见一件事,一件使人相当不愉快的事。

    丽迪亚禁不住感到好奇。吉奥瓦尼谨惧地选择着合适的字眼。

    吉奥瓦尼:我出来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子。

    丽迪亚:哪个女孩子?

    吉奥瓦尼:走廊里那个女孩子。我走过那里,她正站在门口,开始,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丽迪亚:你进她房间去了?

    吉奥瓦尼:她一把把我抓住……象一头野兽,真是来势凶猛,我实在招架不住。

    丽迪亚望着他,无动于衷,甚至毫不惊奇。她很冷静,吉奥瓦尼却忐忑不安。

    丽迪亚:你为什么觉得这事很不愉快呢?

    吉奥瓦尼:你不觉得这可怕吗?我和那个不要命的小东西面对面站在那里,开始,我以为是我引起的。太可怕了。直到护士来了才……

    丽迪亚:这样一段经历可以写成一个很好的小说。题目就叫《生者与死者》。

    吉奥瓦尼:(粗暴地)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丽迪亚:你想要我说些什么?让我说你行为卑鄙吗?说你讨厌我吗?我不会说的,我能理解:你完全是给懵住了。不过,别提这事了,好吧?看样子你这是第一次对不住我啦!

    吉奥瓦尼:(惊奇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丽迪亚: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吉奥瓦尼看着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汽车终于停下来。他们两人走出汽车朝着一座宏伟的大厦走去。上了几层台阶走到一家出版社门口。

    他们走进出版社的接待室,一群客人三三两两地在室内热烈交谈。在场大约有五十人:太太小姐们、著名作家、评论家、摄影师,有两名侍者在分送汽水和鸡尾酒。

    吉奥瓦尼和丽迪亚一到场,他们都转过身来。响起一阵掌声,出版家走过来迎接他们。开始,吉奥瓦尼有点发窘,但马上就镇定下来。他向祝贺的人点头微笑着,走到一张大台子跟前,台子上摆满了他的新书《季节》。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用长辈的口吻对他说。

    诺贝尔奖金获得者:这是走向伟大成就的序幕。

    出版家:(对吉奥瓦尼)对不住,你能不能送给我们这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一本书?

    吉奥瓦尼:我很荣幸。

    评论家:我发现你是在左边签名。

    吉奥瓦尼:是这样。

    评论家:那你看书的时候是不是也跳过右边那些面呢?

    吉奥瓦尼:(微笑着)并不总是这样。

    评论家:这很有意思。这一点对你的未来关系重大。

    出版家:现在再为我的藏书签一个名。

    吉奥瓦尼:在送你的书上我只写“为了友谊”。

    女客人:您的下一本书打算写什么呢,庞塔诺?

    吉奥瓦尼:我还没有考虑过呢。

    丽迪亚依然站在门口,生怕引起别人对她的注意。这些繁文缛节使她感到啼笑皆非。一位打扮得雍容华贵的太太走过她身边,嘴里说。

    太太:啊,我多想写一本书啊!

    丽迪亚无精打采地笑笑。一位正在拍招待会实况的电影摄影师手里拿着一册吉奥瓦尼的书走到丽迪亚跟前,把书递给她。

    摄影师:请您就这么呆着!

    一上来她有点莫名其妙,先看看摄影机,又看看手里的书;她忽然意识到摄影机已在转动,站起身来赶紧出了门口走到街上。她开始缓慢地、漫无目的地沿着大街走去,既无视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吉奥瓦尼的汽车驶进一条两旁全是新式公寓的大街,一直开到他家门口,停在另一辆车后面。几个年轻人正往这辆车顶上装一条小船。两个穿长裤的姑娘笑着从楼里出来。除了他们以外,街上空无一人。吉奥瓦尼从汽车里出来回到自己的寓所。

    吉奥瓦尼和丽迪亚寓所的陈设反映出典型的知识分子趣味:沿墙是一排排书柜,墙上还挂着些抽象派绘画。吉奥瓦尼低声叫着他妻子的名字,似乎他本来就料到不会有人答应。

    吉奥瓦尼:丽迪亚!

    他从过道走到厨房,打开厨房门。

    吉奥瓦尼:比安卡,太太回来过没有?

    比安卡:没回来,先生。

    吉奥瓦尼:她也没来过电话吗?

    比安卡:没有。您有什么事吗?

    吉奥瓦尼:不,不。我算着太太该回来了。你要是有事,可以出去。

    他走进卧室,打开灯。屋里空空如也,却整整齐齐。他又回到书房,不由自主地走到书桌前看看打字机旁的一叠纸张。他从酒柜里取出一瓶白兰地和一个酒杯,喝了几口酒。他坐到打字机跟前,可是又马上站了起来躺到沙发上去。顺手拿起一册他刚刚出版的那本书,翻了一翻,把它抛在地下,似乎对这本书已经厌烦极了。

    在一条阒无人迹、阳光灿烂的街道上,丽迪亚一面漫步,一面望着那些现代化的公寓和办公大楼。它们显得千篇一律。丽迪亚感到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天气非常热。

    她注意到一座向阳的大楼,窗户都非常稀少,只有一扇窗户开着。一个女人正从窗前经过,阳光照在她身上。她袒胸露背,几乎没穿什么衣服,看见丽迪亚朝她看,猛地把窗帘拉上。

    丽迪亚继续向前走,来到两座高大的满是玻璃窗的大厦间的空地上。骄阳照射着这块窄小的空地。她抬头望着大厦上空的那一线天空,仿佛想要逃脱这些压得使人喘不过气来的高墙。突然,一架低飞的喷气机轰鸣而过,使街道和空地充满了不祥的呼啸声。丽迪亚象给吓坏了,赶忙走开,跑到一条林荫路上,回头看看,仿佛后面有人追来似的。她稍稍平静之后,又继续缓步而行。她拾起一片叶子,仔细地端详着。

    已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丽迪亚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开往城郊,这里,荒芜的田野隔开了一组组楼群,整个地区景色宜人。丽迪亚探身对司机说。

    丽迪亚:请你在这里停下来。

    她出了汽车在附近走了一圈,看看风景。汽车司机坐到马路边上,诧异地打量着她。司机在场使丽迪亚感到很不自在,她走到田野中间,周围一片寂静,空旷无人。

    又过了一会儿,大路上出现了一群人,朝着田野走来。这是六七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他们一言不发、疾步走着。看着他们使人感到奇怪,他们的举止显得如此果断,又如此沉默。他们并没有穿过田野,就在一堵墙边停下来。其中一个年轻人脱掉衬衣,光着膀子站定;另一个人过来面对着他,其他的人在他们周围围成一圈。

    他们相互辱骂了几句,两人便不顾一切地对打起来。先是拳打脚踢,然后一个抱住另一个摔倒在地上。又滚着扭打一阵,其中一个骑到对手身上,用拳头猛击他的面都,一拳比一拳重。其他的人并不加以干涉,没人吱声。只能听到两个对手的喘息声,而且打得越来越激烈。

    丽迪亚看着他们,吓得呆住了。她想离开、想叫嚷、想干预,却动弹不得,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两个对打的人。压在下面的那个人已经血流满面,上面那个径直朝伤口揍。下面那个人以超人的力量把对手掀倒,翻骑到他身上,猛烈回击,每击一拳都气喘吁吁。这个场面活象幻觉中的一场恶梦,丽迪亚喃喃自语,象是不愿被人听见。

    丽迪亚:够了,别打了!别打了!

    有一个年轻人听见这话,笑了起来。他们全转过来看着她,甚至两个倒在地上的人也象是达成默契,停止了殴斗看着她。那个血流满面的年轻人离开众人朝她走来,其他的人慢慢散开。他在墙旁边止住脚步看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着。丽迪亚也看着他,拿不定注意该怎么办,然后转身往回走。

    年轻人:等一下!

    丽迪亚寻找出租汽车停在哪里,见到司机背对着她,正靠着汽车边上看报。她向汽车跑去。快到汽车跟前,司机若无其事地转身迎她而来。

    司机:我还用等吗?好,走吧。

    一群正在玩火箭玩具的孩子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有两个男孩站在一枚火箭旁边;他们点着火,赶紧趴在地上。火箭射向这时已渐渐昏暗下来的天空,留下一条白色的尾迹。

    第一个男孩:上边风挺大的,嗯?

    第二个男孩:是够大的,你觉得……

    第一个男孩:你看多棒啊!它能上升到一万呎高。

    第二个男孩:你想上月球去吗?

    第一个男孩:我才不呢!

    这个场面强烈地吸引住了丽迪亚,并且立即使她平静下来。

    黄昏时分,吉奥瓦尼在黑暗的书房里摊开手脚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猛地一下醒来,一时不知这是在哪里。他站起身来,愁眉不展,好象众人都离弃了他。其他的屋间里全无声息;电灯也全都黑着。他穿过厨房走上阳台,听见隔壁阳台上一个人的声音。

    露西亚:哎,是你呀?

    吉奥瓦尼:啊,你好,露西亚。碰巧我正要问你,你有没有……

    露西亚:我不知道你在家里。

    吉奥瓦尼:说真的,我想……

    露西亚:啊,我真烦死了。保罗伤风了,我们得呆在米兰过周末。

    吉奥瓦尼:真可惜。我想问你……

    露西亚:让丽迪亚上我这儿来串门吧!

    吉奥瓦尼:现在办不到,她不在家,我还以为她在你家呢!

    露西亚:我家?我都两天没看见她了!

    吉奥瓦尼:对不起。谢谢。再见。

    露西亚:再见吧。

    吉奥瓦尼回到书房里,走到电话机旁开始拨号,然后又改了主意。他走到窗前向外看去,周围的房子全没亮灯。

    一扇窗子的灯亮了,一个男人探身窗外,显然并无任何目的。他环顾左右,看到了吉奥瓦尼。两个男人对视了片刻。那个男人大概也是一人在家,正等着什么人,或者等着有什么事。吉奥瓦尼备觉烦恼,抽身离开窗前。这时电话铃响了,吉奥瓦尼跑去接电话。他的脸色好转了一点儿,但是还尽量装出一副抱怨的腔调。

    吉奥瓦尼:啊,是你啊?你在哪儿呢?

    电话另一端是丽迪亚,她这时正在郊区一家商店里。

    丽迪亚:我在布雷达工厂门口。还是那块老地方,有几个小孩儿正在这儿玩。你要看见一定高兴。你想想,他们玩的是火箭。火箭一直飞上天,美极了。别担心,我什么事也没有。不,不!我跟你说什么事也没有。你来接我吧,好吗?

    一个打扮得俗不可耐的老太婆一直在旁边想偷听,这会儿走到她跟前,用狡黠、下流的声调对丽迪亚说。

    老太婆:如果你需要跟什么人悄悄地见面……你知道,我就住在这儿附近。

    丽迪亚掉过头来望着这张年老色衰却仍然涂脂抹粉的脸,望着她深陷的黑眼圈。吉奥瓦尼的声音又把她的注意力引回到电话里。

    丽迪亚:你马上来吧,我等着你。

    丽迪亚离开商店走到出租汽车旁。

    丽迪亚:多少钱?

    司机:一共一千二百里拉。

    丽迪亚又回到孩子们正在玩的那块空地上。

    火箭造得很精致。它们向上窜得很快,而且还相当高,孩子们高兴得又是笑又是叫。可惜这两枚火箭已经是最后两枚了。天色渐渐黑了,孩子们收拾东西回家。丽迪亚孤单单一个人站在空地上。太阳已经下山,周围又显得那样冷清、凄凉。丽迪亚走到人行道旁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吉奥瓦尼的汽车高速驶来。他从车里出来,迎着他的妻子走过去。他象要问她什么,却欲言又止。

    丽迪亚:(颇为伤感地)他们走了。

    吉奥瓦尼:谁走了?

    丽迪亚:孩子们。

    吉奥瓦尼耸耸肩,打量了他妻子一阵,不耐烦地说。

    吉奥瓦尼:你到底上这儿干吗来了?

    丽迪亚:(显然在掩饰自己)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随便走到了这个地方。

    吉奥瓦尼朝着四周看看。

    吉奥瓦尼:真怪,这里一点儿没变样。

    丽迪亚指着东歪西倒的墙壁后面盖起来的摩天大楼。

    丽迪亚:啊,会变的,很快就会变的。

    吉奥瓦尼坐在空地上的一堆石头上边。

    吉奥瓦尼:到这儿来。

    丽迪亚走近来坐在他身边,他们温柔地互相靠着。坐了一会儿,丽迪亚起身走了几步,吉奥瓦尼也站起来跟着她走,但隔着一段距离。他们经过两个正在滑旱冰的孩子身边,走到汽车跟前。此时,天色更黑下来,正是街灯初亮的时候。

    晚间。吉奥瓦尼在卧室里换衣服,他走进洗澡间去打领带。丽迪亚正在澡盆里,他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丽迪亚:你说他想干什么?

    吉奥瓦尼:我也不知道,也许他想和我们见见面。我只见过他两次。不管怎么样,他约请我们总算是很周到的。

    丽迪亚:人一定挺多的吧?

    吉奥瓦尼:我想大概不会少。

    丽迪亚:现在,个个百万富翁都需要御用知识分子。他准是看中了你了。请你把那块海绵递过来好不好?

    吉奥瓦尼拿起一大块蓬蓬松松的海绵,把它扔到水里。

    吉奥瓦尼:快点儿。

    丽迪亚望着吉奥瓦尼,他走到门口,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只有做丈夫的才会这样。丽迪亚拿起海绵,懒洋洋地用它擦洗身体。

    过了一会儿,吉奥瓦尼穿着一身深色礼服,手里拿着玻璃杯,打开冰箱,取出一瓶水倒在装着半杯威士忌的杯子里。他关上冰箱,冰箱门又弹开,他又关一遍,还是那样。他用膝盖使劲一顶,砰的一声把它关上。他转过身来,看见丽迪亚正站在门槛上朝他看。她穿着夜礼服显得非常艳丽,连吉奥瓦尼都有点感到惊奇。

    吉奥瓦尼:啊,你可真漂亮。

    丽迪亚:你给我把后边系上,行吗?

    吉奥瓦尼放下杯子,把她的衣服系好。

    丽迪亚:你猜我在想什么?咱们别上盖拉迪尼家去了。

    吉奥瓦尼:为什么不去?

    丽迪亚:我宁愿咱们自己出去。我想和你在一起。

    吉奥瓦尼在丽迪亚脖子上轻轻一吻就走开了。

    吉奥瓦尼:(不大热心的样子)啊,好吧,成啊!

    他拿起杯子喝酒。

    丽迪亚和吉奥瓦尼坐在一家夜总会里的小台子旁。顾客稀稀拉拉,一个女郎正在跳脱衣舞。丽迪亚不看表演,却看着自己的丈夫。吉奥瓦尼尽量装得毫无知觉,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不再看舞台而转过来问她。

    吉奥瓦尼:怎么回事?

    丽迪亚:看着你特别有意思。

    吉奥瓦尼:有意思,你这算什么话?

    丽迪亚:噢,我也不知道。你和我在一块儿的时候,有时象在装腔作势。

    吉奥瓦尼:装腔作势?真是胡扯!你看!那个女人可真不坏。

    他又看起脱衣舞来。丽迪亚看着她的订婚戒指;吉奥瓦尼注意到了却装着没看见。丽迪亚摸了摸他的袖扣,自顾自地笑笑。戒指和袖扣用的是同样的宝石,镶嵌的款式也类似。丽迪亚仔细打量自己的丈夫:看着他的脸、他的头发和衣服。吉奥瓦尼终于忍不住做了一个恼怒的手势,却又赶紧遏制住自己。

    吉奥瓦尼:你这是存心分散我的注意力,不让我看表演。

    丽迪亚:请你不要看不起人,我也有权力想我自己的事儿。

    吉奥瓦尼:那么你这会儿想什么呢?

    丽迪亚:这个想法暂时还没成型,但我知道这个想法就要产生出来了。我能感到这个思想正在成型。啊,想出来了。

    她以女人特有的姿势把手放在头上,象是要理理自己的头发。一阵沉默。他想继续看表演,却又忽然转过身来。

    吉奥瓦尼:怎么样,想出来了吗?

    丽迪亚:想出来了。

    吉奥瓦尼:想的是好事吗?

    丽迪亚:不是。

    吉奥瓦尼:告诉我是什么?

    丽迪亚:我不说。

    吉奥瓦尼:为什么不说?

    丽迪亚避而不答,却一边继续看着他,一边以无限的柔情理理他的衬衫领子。

    丽迪亚:盖拉迪尼家住在哪儿?

    吉奥瓦尼:他们家在布里安扎,开车去要半个小时。

    脱衣舞女来到近旁,脱掉了她的胸罩,他们两人都看着她。表演到此结束。

    吉奥瓦尼:如果没有任何享乐,生活本身也许更容易忍受些。

    丽迪亚:(微笑着)这是你的名言吗?

    吉奥瓦尼:不是,我的思维已经枯竭。我现在只有回忆。你不想告诉我你刚才想的是什么吗?

    丽迪亚:以后再说吧。(停顿)咱们何必不去盖拉迪尼家呢?

    吉奥瓦尼:你怎么又改了主意?

    丽迪亚:啊,我也不知道。总得干点什么吧。

    吉奥瓦尼把侍者叫来结帐。

    吉奥瓦尼和丽迪亚的车开进一座大庄园的大门,驶入通向豪华宅邸的宽阔车道,停靠在其他汽车旁边。他们走出车来站定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吉奥瓦尼:难道这儿的人都死绝了吗?

    丽迪亚:但愿如此。

    丽迪亚和吉奥瓦尼走到石头台阶旁,犹豫不定地停住了脚。他们望着人们正在进行草地园会,所有的宾客都聚拢在一匹马的周围。吉奥瓦尼看到台阶墩子上放着一本挺厚的书,拿起来看了看。书名是《梦游者》,布罗赫著。他又把它放下了。

    吉奥瓦尼:在这种地方天晓得有谁会去读《梦游者》!

    丽迪亚匆匆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朝着在草地上聚会的人们走去。一位妇女向他们这里走过来。

    盖拉迪尼太太:我猜想你是庞塔诺先生吧?

    她伸出手来,吉奥瓦尼飞快地吻了一下她的手。她还向丽迪亚伸出手去,用一种有点居高临下、倒还颇为亲切的腔调说道。

    盖拉迪尼太太:你们光临使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们家里有点喜事。(指指那匹马)我们正在庆祝它第一次比赛获胜。这匹马是我女儿的,它可真不错。

    丽迪亚:这马叫什么名字?

    盖拉迪尼太太:沃凡戈。亲爱的老沃凡戈,这可真是一匹好马!

    他们朝着热闹地方走过去,盖拉迪尼太太冲着吉奥瓦尼说。

    盖拉迪尼太太:你还很年轻啊!我还以为……你要知道,我在读你的那些书的时候,觉得你是一位阅历丰富的长者。

    吉奥瓦尼:你真的看了这些书吗?

    盖拉迪尼太太:天啊,难道我看起来那么肤浅庸俗吗?(笑笑)来,让我把你们介绍给大家吧。

    丽迪亚:那样实在太麻烦你了。我们何必不随时随地自我介绍呢?

    盖拉迪尼太太:啊,你说的也对。就这么办吧!

    多亏这会儿从黑暗之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贝蕾尼契的声音:丽迪亚!

    只见一个年约三十五岁的女人离开围在马附近的人群,向他们走来。这人浓妆艳抹,一派风骚,微笑着来到丽迪亚跟前。

    丽迪亚:你好,贝蕾尼契!

    贝蕾尼契:你好!

    盖拉迪尼太太:你们原来认识?

    贝蕾尼契:(对盖拉迪尼太太)熟极了,我们从两岁起就是仇人啦!(对吉奥瓦尼)啊,庞塔诺,你们到底来了。

    吉奥瓦尼彬彬有礼地笑着,握握她的手,却一言不发。

    贝蕾尼契:我们总算把你们从家里拉出来了。

    盖拉迪尼太太冲着牵马的人兴致勃勃地说。

    盖拉迪尼太太:行了,安东尼奥,牵回去让它睡觉吧!

    一些客人表示异议,其中一个年轻女子走到马跟前说。

    蕾西:啊,别牵走,它太可爱了。

    盖拉迪尼太太:我亲爱的,它如果睡不好觉就会神经紧张的。

    蕾西:就这一次嘛!不管怎么说,今天的宴会还是为它才举行的呢,对不对呀?

    大家都笑了。盖拉迪尼太太立即表示反对。

    盖拉迪尼太太:你能指望它干什么?它才两岁呀!不成,不成,安东尼奥,把它牵回去睡觉吧!我可不想让它染上不良习惯,这儿的诱惑实在太多啦!走吧,安东尼奥。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安东尼奥把马牵走。在这段时间里,贝蕾尼契点烟,丽迪亚盯着她看,她那张苍白可怖的脸使丽迪亚感到惶恐不安。贝蕾尼契喷出一口烟来,那副样子俗不可耐。

    贝蕾契尼: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别这么盯着我看了。这些年来的经历全都在我脸上明摆着,我自己也知道。(她用手捧着丽迪亚的脸)你可真变漂亮了,你知道吗?你是用的什么办法呀?过去你的模样平平常常,我这么说你不见怪吧?

    丽迪亚:我已经听过多次啦!

    有两个女人手挽手从她们身边经过。其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

    女人:你的举动简直象个妓女。

    另一个女人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

    丽迪亚把手从女友的手里抽出来,然后象要找个合适的话题似地问道。

    丽迪亚:你结婚了吗?

    贝蕾尼契摇摇头。

    贝蕾尼契:我一个人过。我这人生性孤僻。你看得出来,我太敏感了……至少我的牙医总这么说我。(笑笑)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是总和知识分子混在一起吗?咱们两人虽然都在米兰,可是谁也见不着谁的面。

    丽迪亚:噢,我们很少出来。你能想象得出吗,今天晚上简直是难得的例外:我们破天荒地去了一家夜总会,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次呢!

    她们望着游泳池的一端。水色湛蓝,在夜色中分外显眼。

    贝蕾尼契:看,那颜色显得多美!(回身重新转过脸来对着丽迪亚)你知道我总见得到谁吗?格丽莪迪。你记得她吗?

    丽迪亚:(打断她的话)啊,请你别说了。

    她顿住,看着她的老朋友的惨相。

    贝蕾尼契:别说什么?

    丽迪亚:别提那些往事了,好吗?

    贝蕾尼契没有答话,却越发温存地端详着丽迪亚。

    贝蕾尼契:你现在非常美丽。你以前也听别人这样说过,对不对?

    丽迪亚显然非常窘迫,无以作答。

    盖拉迪尼先生这会儿正在园子的另一边。他穿着考究的老式服装,年纪大约有六十岁左右。他手持烛台,领着两位客人在观赏他的玫瑰花。

    盖拉迪尼:从这儿一直到那面墙,一共有三千棵玫瑰花。你们看看,夜里它们的颜色有多浓、多艳!

    一个女客:盖拉迪尼先生,在您看来,玫瑰花夜里睡觉吗?

    盖拉迪尼:(微笑)是的,我是这么看的。它们要睡一整夜。(转身对旁边的侍者)安东尼奥,把剪子给我。(剪下一朵美丽的玫瑰花递给那位女客)这个给你。它有多美啊!它刚刚睡醒过来。

    盖拉迪尼又剪了一枝,递给这时正和吉奥瓦尼一起走过来的盖拉迪尼太太。

    盖拉迪尼:喏,乔治娜,把它交给菲利普。只有他会插花,插出来的不象送葬的样子。

    有的客人笑了。

    盖拉迪尼太太: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盖拉迪尼看着,起初象是认不出来。吉奥瓦尼把手伸给他。

    吉奥瓦尼:晚上好。

    盖拉迪尼:啊,原来是你。太好啦!你来了我真高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和你大概见过一两次面。

    吉奥瓦尼:大概是的,在哪里我可记不得了。

    盖拉迪尼:我也记不得了。

    这时盖拉迪尼太太已同着另几位客人走开,其中包括手拿玫瑰花的女客和她的同伴。

    盖拉迪尼:吉奥瓦尼,看样子你们两位玩得并不开心啊!

    吉奥瓦尼:怎么,还得要我跳进游泳池里去吗?

    盖拉迪尼:为什么不跳呢?穿着衣服或脱得精光都行。

    盖拉迪尼好好打量了吉奥瓦尼一阵,象要评价他的为人。他对吉奥瓦尼的外表颇为欣赏,挽起他的手臂说。

    盖拉迪尼:你来了我真是感到特别高兴。

    吉奥瓦尼局促地笑笑,环顾四周。

    吉奥瓦尼:这庄园是谁盖的?

    盖拉迪尼:建筑师是维耶蒂。你看怎么样?切萨里诺,你在哪儿呢,切萨里诺?

    一个必恭必敬的老人走上前来。

    切萨里诺:我在这儿,先生。

    盖拉迪尼:你领这位先生各处看看。

    吉奥瓦尼:谢谢你。

    吉奥瓦尼和切萨里诺一起走去。

    切萨里诺:可惜天黑了。不然您能看看花园,那简直漂亮极了。

    此时,丽迪亚和贝蕾尼契到了园子里另一个去处,看着坐在草地上的一群人。

    贝蕾尼契:我这就要去哥德堡了。你知道这个城市吗?

    丽迪亚:不知道。

    贝蕾尼契:要往北去很远;那儿气候挺冷的。可是我有一条船。

    丽迪亚:一条船?

    贝蕾尼契:是的。一艘游艇。

    一位老先生和她打招呼。

    贝蕾尼契:这个家伙阔气极了。他的欠债大概有几十亿。

    丽迪亚对这种不明不白的介绍感到莫名其妙,连看也没看那个老先生一眼。她突然注意到一个三十五岁左右、个子高高、仪表出众的人从一辆豪华轿车中出来。贝蕾尼契看到她的目光所向。

    贝蕾尼契:你要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吗?

    丽迪亚:啊,不!你别开玩笑!

    贝蕾尼契:他这人可是与众不同。等着,我把他叫过来。罗贝托!

    丽迪亚抽身走开。

    贝蕾尼契;罗贝托!别再往我这儿寄明信片啦!你可真把我气坏了。

    罗贝托:你最近怎么样?

    贝蕾尼契:还不错。

    罗贝托:我几天以前刚回来。

    贝蕾尼契:可怜的宝贝儿!

    罗贝托:我这趟是出去办公事。

    贝蕾尼契:行了,由你胡说!

    丽迪亚走进那座宅邸,在大厅里走了几步,停下来望望在楼梯上看书的深色头发的女郎瓦伦汀娜。她们两人对视良久。

    吉奥瓦尼和切萨里诺在园子里遇见了一位太太。

    切萨里诺:这位是我们从罗马来的大捐助人。庞塔诺先生,请允许我把您介绍给詹蒂里太太,她专门从事孤儿慈善事业。

    吉奥瓦尼手里正巧拿着一包香烟,他很自然地请她吸一支烟。开始她表示拒绝,随后又改了主意。

    詹蒂里太太:好吧,我来一支。我肯抽一支是因为我发现米兰这里人人吸烟。

    这时蕾西走了过来,她是一个身材婀娜的女郎,穿着一件领口开得极低的衣服。吉奥瓦尼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衣服往下看。他们开始自我介绍。

    吉奥瓦尼:我是庞塔诺。

    蕾西:吉奥瓦尼·庞塔诺?你是说你是写那本……(欣喜若狂地看着他)多了不起的一本书呀!简直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书之一。

    吉奥瓦尼:可是……

    他替换着两只脚,想要声辩。

    蕾西:你想知道吗?我看过三遍了。我爱上了这本书。我真的认为我是最崇拜你的人之一,我肯定是全意大利最崇拜你的人。

    吉葜瓦尼显得十分局促不安。

    蕾西:啊,真的!我恳求你,让我保留这个特权吧!

    吉奥瓦尼不禁感到很快乐。他们信步朝着丰盛精致的冷餐桌走去。她变得更加大胆了。

    蕾西:我希望看这样的小说,比如说,小说的故事是写一个女人遇见了一个男人……这男人并没有爱上她。没有。但他很欣赏她的才华和气质。于是他们开始共同生活……然后……这种故事该怎么收场呢?

    吉奥瓦尼:(局促地笑笑)结局可能多种多样。

    她凝思了一会儿。

    蕾西:她应该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而且肯于自我牺牲。你看,可以用这样的结局:她为了另一个女人的幸福而做出了自我牺牲。

    吉奥瓦尼:她为什么要自我牺牲呢?

    蕾西:我也不知道。我想到这些都快要哭出来了。

    丽迪亚仍然是独自一人,又走到了户外。乐队在演奏。她望着游泳池附近的一些客人。吉奥瓦尼走到她身边。

    吉奥瓦尼: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丽迪亚耸耸肩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吉奥瓦尼:来,和大家在一起吧。

    丽迪亚:好的,等一会儿。只等一小会儿。

    她看看她的丈夫,稍带着揶揄的口吻问到。

    丽迪亚:你喜欢这儿吗?你觉着这儿有意思吗?

    吉奥瓦尼:不过如此而已。(停顿,他看看她)为什么你好象总也不能快快活活的呢?

    丽迪丽:(诧异地)我现在这样就挺快活的呀。(停顿。指指房子那边)那里还有个姑娘也在自得其乐。她就是正在读《梦游者》的那位。长得挺好看的。

    吉奥瓦尼转过身,发现盖拉迪尼夫妇正朝着他们走来。丽迪亚想避免和主人进一步交谈,便不动声色地悄然离开,向游泳池走去。

    盖拉迪尼:庞塔诺,怎么样,玩得好吗?

    吉奥瓦尼:我发觉这儿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丽迪亚本想再走远一点,但正巧看到罗贝托过来,她便又折回到吉奥瓦尼等人这里。此时,这群人已经舒舒服服地坐在草地的椅子上高谈阔论起来。

    盖拉迪尼:在当今的时代议论财富实在荒谬绝伦。实际上早就没有什么富翁了。但是假如有人想要发财致富,我对他只有一点建议:不要一心只想钱。他应该专心致力干他的事业。艺术家在进行创作的时候并不考虑他的作品将会带来多大收益,他想的只是他的创作。我也象从事艺术创作一样经营我的事业。从中获得的金钱在我眼里无足轻重。重要的是进行某种创造,使它流芳百世。

    吉奥瓦尼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快。

    盖拉迪尼太太笑笑。丽迪亚过来靠在吉奥瓦尼的椅子上。

    盖拉迪尼太太:是啊,亲爱的,可惜并不是人人都能创造出流芳百世的东西呀。你……

    盖拉迪尼:(打断她的话)支持并鼓舞一个作家的是什么呢……拿你来说吧,庞塔诺……支持你进行创作的精神支柱当然不是收益问题,而是需要。你进行创作时完全知道这对于你本人和其他人是需要的。

    盖拉迪尼太太:即便如此,人还得要生活呀!

    盖拉迪尼:那些小事我从来都不屑一顾。生活就是靠你本人的创造能力形成的。你,庞塔诺,如果你不能写作的话,你会怎么样呢?

    丽迪亚:我想他会自杀的。

    吉奥瓦尼:(惊奇地看着她的妻子)我自己倒没看得那么严重,总能另找出路的。(停顿)在今天,作家的心中常常感到疑惑不解:写作究竟是不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却又已古老过时的本能。我们的工作是如此的孤单,象一个手艺人那样煞费苦心地一个字又一个字地往下写,这项工作恐怕是难以机械化的。

    盖拉迪尼:你确信是这样吗?

    吉奥瓦尼:不。但是你们这些实业家却有这样的优越条件,你们可以用真的人、真的房子和真的城市来创造故事。生活的节奏掌握在你们手里。未来也掌握在你们手里。

    丽迪亚:(带着为丈夫辩解的语气)对我丈夫来说,今天可是个不好的日子。

    吉奥瓦尼:(对丽迪亚)我想你这话说中了。

    盖拉迪尼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到头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又接着谈下去。

    盖拉迪尼:有不少人对未来感到忧虑不安,你也是这样一个人吗?至于我呢,我是自己建设自己的未来。事实上,“现在”就已经使我忙得不可开交……要干的事实在太多了。也许根本就谈不到未来。

    盖拉迪尼太太:未来实在使人毛骨悚然。你们同意不同意?你们明天有什么打算?何必不留下过夜呢?

    盖拉迪尼:(温和地)亲爱的,你老爱打断我的话。

    盖拉迪尼太太:对不起,亲爱的。(对丽迪亚)我看,咱们让这两个人去谈好了。(对她丈夫)你接着说你的话吧,刚才你正说也许根本就谈不到未来。

    两位妇女朝着园子的中心走去。

    盖拉迪尼:哼,谁知道未来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的特权将会丧失,但这是一件好事。是的,一件好事。我年轻的时候,心里设想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而把类似这样的未来作为自己奋斗的目标。

    丽迪亚和盖拉迪尼太太走近冷餐桌前。

    盖拉迪尼太太:你想喝点什么吗?

    丽迪亚:好的,我要点白兰地。

    两位妇女信步往前走,拐进园子里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这里位于两座建筑物之间。在地面上,在草丛中,处处可见古老雕像的残骸。有一座是一个男孩子的头和胸像,横卧在地上象是睁着眼睛在睡觉。旁边有一只猫怪模怪样地盯着石像看。这只猫听见丽迪亚过来掉了一下头,但又转过去盯着石像。

    盖拉迪尼太太:它对着石像看了一整天啦,而且一直盯着它的眼睛。谁知道这只猫在想什么?也许它在等着石像苏醒过来。猫的思想可真难以捉摸。

    蕾西和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客古伊多走近。

    古伊多:(低声说)蕾西,离开我一会儿。

    蕾西:为什么?

    古伊多:走开!

    这时盖拉迪尼太太把丽迪亚又推到冷餐桌前。

    盖拉迪尼太太:请原谅,我要走开一会儿。(走到古伊多面前)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古伊多:你好,亲爱的!

    盖拉迪尼太太:你好吗,亲爱的古伊多?你能赏光实在太好了。你的体重好象减轻了点儿。

    古伊多:是吗?

    盖拉迪尼太太:你是用的什么方法呢?

    古伊多:我进行了一点体育锻炼。

    盖拉迪尼太太:那位姑娘是谁呀,古伊多?你这是和我耍两面派吧!

    古伊多:你这是哪儿的话。

    丽迪亚望着堆满佳肴的冷餐桌。她给自己倒了一点儿威士忌,又掺上一点儿杜松子酒和伏特加,尝了尝。味道当然槽糕透了,所以她马上放下了杯子。她刚想要离开餐桌,就发现罗贝托在盯着她看。他们两人对视片刻。丽迪亚心中纳闷,不知他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但他只是看着她,完全没有借机会搭讪的意思。丽迪亚掉过头向花园里走去。

    在游艺室里,吉奥瓦尼在看瓦伦汀娜做游戏。她转过身来说。

    瓦伦汀娜:你能不能找个人来陪我玩儿?

    吉奥瓦尼:难道我不配吗?

    瓦伦汀娜:不行,太老啦。

    吉奥瓦尼:是老了,可是如果和你一起玩儿,我就会变得年轻了。

    瓦伦汀娜:我可不愿意返老还童。

    吉奥瓦尼:(惊访地)为什么不愿意?

    他等待着,却未见答话。

    吉奥瓦尼:说呀,告诉我为什么。

    仍然没有答话。瓦伦汀娜自顾做她的游戏。

    瓦伦汀娜:看,我差点儿得分了。把小粉盒扔到顶那头的棋盘格子里就算得分……

    吉奥瓦尼:咱们的输赢怎么算呢?

    瓦伦汀娜:个人在心里边拿定主意想赢什么。一局结束以后互相说出各自的想法。我叫瓦伦汀娜。

    吉奥瓦尼:瓦伦汀娜,做这游戏的时候你常常输吗?

    瓦伦汀娜:这游戏是我这会儿刚刚发明的。(沉默片刻。一本正经地)有一次我把什么都输光了。

    吉奥瓦尼:那是玩的什么游戏呢?

    瓦伦汀娜:(做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手势)这样吧,咱们谁先得七分就算谁赢了。

    吉奥瓦尼:我实话实说吧,我是到这儿来找你聊天的。

    瓦伦汀娜笑笑,开始投掷。

    吉奥瓦尼:投得好。可惜不走运。

    他投掷。

    瓦伦汀娜:你就更不走运了。

    瓦伦汀娜又投,命中目标。

    瓦伦汀娜:(开心地笑着)我得了一分啦!

    吉奥瓦尼:现在该我了。

    瓦伦汀娜:对,对。

    吉奥瓦尼刚要扔,又犹豫起来。

    吉奥瓦尼:我怕扔不中。

    瓦伦汀娜:啊,扔吧,扔吧!

    吉奥瓦尼定定心投了出去,可是把小粉盒扔出了界外。瓦伦汀娜把它拣了回来,发现少了一粒宝石。

    瓦伦汀娜:掉了一粒宝石。

    吉奥瓦尼走到粉盒落地的地方。

    吉奥瓦尼:我可真太抱歉了!咱们找吧!

    他跪到地上寻找起来。瓦伦汀娜也跟着找。

    吉奥瓦尼:它不至于掉到远处吧,你说会吗?

    瓦伦汀娜:说不定还会飞进园子里去呢!

    吉奥瓦尼:啊,可别那样。

    瓦伦汀娜过了一会儿就懒得再找了,站起身来。

    瓦伦汀娜:没关系。那不过就是一粒红宝石而已。

    吉奥瓦尼也站起身来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严肃认真。

    吉奥瓦尼:难道你愿意扮演一个玩世不恭的角色吗?

    瓦伦汀娜接受了他对她的指责,诚心诚意地说。

    瓦伦汀娜:不愿意。

    过不多久,这间屋里便挤满了观看瓦伦汀娜和吉奥瓦尼比赛的人,他们为这两人的输赢打起赌来。

    旁观者:我下二万赌瓦伦汀娜!

    我下一万五赌庞塔诺!

    我下五万赌瓦伦汀娜!

    吉奥瓦尼刚想投掷,听到一个说话的声音便停了手。

    声音:我下六万赌他!

    吉奥瓦尼:我说,你是开玩笑吧?!

    声音:你倒是扔啊!

    吉奥瓦尼:不扔了。

    他直起身来。瓦伦汀娜看着他的反应,感到饶有兴味。

    瓦伦汀娜:(嘲弄地)我看你是那种把输赢放在心上的人。典型的知识分子:自私自利而又多愁善感。

    吉奥瓦尼:这儿可不是跑马场。也别想把我当成一匹马。

    瓦伦汀娜:这屋里有没有一匹比他带劲的马呀?

    声音:这儿算一个!

    丽迪亚在楼上游廊上。她发现罗贝托在楼下向上盯着她看,于是继续向前走去。她看到旁边屋里有一架电话机,猛地走过去拿起听筒拨了一个号码。

    丽迪亚:我想请问一下四十五号病房加拉尼先生的情况。

    突然,她脸上现出惊愕和无限的悲痛,有气无力地问道。

    丽迪亚:是什么时候?(象是对自己复述)十分钟以前!(停顿。泣不成声)他妈妈当时在他身边吗?

    她挂上了电话,泪流满面。传来楼下游艺室里人们的笑语欢声。

    楼下,人人争先恐后地向楼梯拥去。主人打算休息了,客人们纷纷去向他们道晚安。最后只剩下瓦伦汀娜和吉奥瓦尼。他留住了她。

    吉奥瓦尼:瓦伦汀娜,我感到有点失望。

    瓦伦汀娜;是为了我。我怎么补报你呢?咱们一起读几页书好吗?

    她从桌上拿起了一本《梦游者》。

    吉奥瓦尼:也行,这也是一种相互接近的方式。

    瓦伦汀娜:你非常需要一点儿温存吗?

    吉奥瓦尼:难道你就不需要吗?

    两人默默对视。

    吉奥瓦尼:你还欠我的情呢,你知道吗?因为刚才我退出了比赛。

    瓦伦汀娜:那就先让我领略一会儿欠人家情的滋味吧。

    吉奥瓦尼:好吧,只是别忘了。

    瓦伦汀娜本来正要走开,却又站住了。

    瓦伦汀娜:咳!我现在几乎天天忘事。

    吉奥瓦尼并不作答,却温柔地吻着她。丽迪亚从楼上游廊望着他们两人。瓦伦汀娜回吻了他。两人朝着楼梯走去。

    他们在通往花园的台阶上停留了片刻。客人们正在草地上向主人告別。盖拉迪尼夫妇走近前来。瓦伦汀娜走下台阶吻了吻盖拉迪尼。

    瓦伦汀娜:晚安,爸爸。

    这时吉奥瓦尼才恍然大悟:她就是这位实业家的千金小姐。他看着主人做了一个动作,意思仿佛是说:“这,我有什么办法?”

    瓦伦汀娜和她母亲向园子中心走去,盖拉迪尼又挽起了吉奥瓦尼。

    盖拉迪尼:庞塔诺,我想对你提个建议。我想聘用一位象你这样的人。

    吉奥瓦尼:在哪儿呢?

    盖拉迪尼:我给工人办了一个文化讲座。我现在想给企业注射一针兴奋剂,因为我感到管理机构和工人之间缺乏交流。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工人不知道企业的创业史。他们对我这个创始人完全不了解。所以,我想设立一个宣传出版和公共关系部,特别要着重于内部宣传。比方说,我想出版一本关于企业历史的小册子……

    吉奥瓦尼:你想让我来写?

    盖拉迪尼:是的,可是不仅是这个……我希望你参加我们的董事会。

    吉奥瓦尼:你这话的意思是……换句话说,这是专职工作罗?

    盖拉迪尼:是这个意思。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们共事,分担公司的各方职责?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想请问你现在的收入情况怎样?据我所知,你太太是富家小姐出身,对吗?

    吉奥瓦尼:是的。可是我有我自己的积蓄。此外,我为报纸写东西写得很多。

    盖拉迪尼:噢,可是你是否愿意独立自主呢?

    吉奥瓦尼:你指的是哪方面的独立自主?

    盖拉迪尼:你先考虑一下,庞塔诺,只是先通盘考虑一下。还有一点,别忘了我这个公司是实行高薪制度的。

    瓦伦汀娜和她的母亲手挽手在园子里散步。她们在高尔夫球场边上几位客人跟前站住。

    盖拉迪尼太太:你们看,最近我一个表姐给了我一件东西。她刚刚从美国回来。

    她把裙子撩到大腿上,露出一个别在吊袜带上的小钱包。

    客人:这是什么呀?

    盖拉迪尼太太:一个钱包。里边还有一元美金呢!

    男人们盯着盖拉迪尼太太修长匀称的大腿看。其中一位打趣说。

    客人:你们看美元地区都扩张到什么地方啦!

    人人都笑了起来。女主人扬扬得意地环顾四周,见到丽迪亚孤零零一个人在平台边上。

    盖拉迪尼太太:庞塔诺太太,你怎么一个人呆在那儿呢?

    瓦伦汀娜看着她,又是惊讶又是扫兴,她这才知道吉奥瓦尼是个有家室的人。丽迪亚避开众人独自坐在那里。吉奥瓦尼来到她身后。两人的目光接触了一下。丽迪亚仍然心乱如麻。吉奥瓦尼在她身边坐下。

    吉奥瓦尼:这儿真美啊!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这话实在不着边际,赶紧看了他妻子一眼。她本想告诉他托马索的死讯,她的眼里泪光莹莹。但吉奥瓦尼起身走开了,丽迪亚并没有拦阻他。

    吉奥瓦尼看到瓦伦汀娜跑回室内,便跟了过去。他又经过丽迪亚面前,她那细声细气的声音使他顿住了。

    丽迪亚:你上哪儿去?

    吉奥瓦尼:(局促不安地)我马上就回来。

    乐队在花园里开始演奏。舞池里不一会儿就挤满了人。客人们站在一张桌子前面吃东西。吉奥瓦尼来到照料瓦伦汀娜马匹的马夫面前。^

    吉奥瓦尼:你们看到盖拉迪尼小姐没有?

    马夫甲:没有,我没见着她。

    马夫乙:我也没有。

    吉奥瓦尼走开了。

    丽迪亚往前走,思绪万千。她走到乐队跟前停住。音乐的节奏竟然使她也受到感染,随着音乐摆动起来。一个年轻人走到她身边。

    年轻人:跳舞吗?

    她点点头,于是两人进入舞池跳起来。丽迪亚突然住了脚步,满脸诧异的样子。

    丽迪亚:天那,你根本不会跳呀!

    年轻人:可不是吗!

    她笑了起来,一个人径自接着跳下去。年轻人跟在她身后。

    突然之间,空中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人人争先恐后向凉亭那里奔去,贝蕾尼契也夹在人群中跑着,她抓住丽迪亚的手便跑。但丽迪亚挣脱了她,随着另一些人朝着游泳池跑去。有好几位客人已经跳了进去:有些人穿着衣服;有些人发狂般地脱掉了衣服。丽迪亚也打算往下跳,她爬上了跳水台把鞋子脱掉,这时一个声音叫道。

    罗贝托:我说,你可别干那种傻事!

    丽迪亚顺从地走下来。他们在大雨滂沱之中往汽车跑去。正要钻进汽车,她猛地住了。这时她已浑身湿透。

    丽迪亚:你这是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啊?

    罗贝托:上车吧!

    他们进了汽车,开走了。

    房子里,前厅挤满了人。有不少人拥在酒吧间里玩牌。电灯忽然灭了,只有一阵阵闪电照亮室内外。吉奥瓦尼焦躁不安地在人群中寻找着瓦伦汀娜。蕾西偏偏又找上了他。

    蕾西:庞塔诺,你上哪儿去?

    吉奥瓦尼做了一个含糊不清的手势。

    蕾西:等一会儿。咱们两人为什么总谈不起来呢?你不能给我讲点什么吗?

    吉奥瓦尼:过一会儿,等到晚上安顿你乖乖睡觉的时候,我给你讲个好听的童话故事吧。

    蕾西:假装我现在已经上床了,你给我讲一个行吗?

    吉奥瓦尼:不,过一会儿再说。我给你讲一个隐士的故事,当然是一个学识丰富的隐士。多年来,他都靠喝甘露生活,有一天他进了城,人家给他喝酒,结果他成了一个酒鬼。这个故事怎么样?

    蕾西:太可怕了。我想听一个真实的故事,听听你自己经历过的事情。

    吉奥瓦尼:我所经历过的比这还要可怕,你信不信吧。

    蕾西:(若有所思)天啊,我希望我能理解……那些作家头脑里思考的东西。

    吉奥瓦尼:(微笑着,几乎被她的单纯所打动)你叫什么名字?

    蕾西:我叫玛丽亚·泰蕾莎。我的朋友们都叫我蕾西。

    吉奥瓦尼:蕾西,你感兴趣的只是想理解作家吗?

    蕾西:啊,不,还有別的男人。

    吉奥瓦尼;那我看够你忙一阵了。一会儿见。

    吉奥瓦尼走开,继续寻找瓦伦汀娜。

    罗贝托的赛车沿着一条两旁树木成行的僻静道路缓缓而行。丽迪亚和罗贝托在车里有说有笑。车子在一个铁道交叉口停了下来。栏杆已经放下。罗贝托和丽迪亚走出车外在一棵大树下避雨。他们两人相对而视。火车开了过去,栏杆又扬了起来。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罗贝托微笑着,伸出手来轻柔地抚爱着丽迪亚。他想要吻她。但在最后一刻丽迪亚抽身出来,说道。

    丽迪亚:不,我不能。实在抱歉。

    在黑喑中,瓦伦汀娜和吉奥瓦尼在游艺室里相遇。外面仍是大雨如注。

    瓦伦汀娜:我可不是破坏别人家庭的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是谨慎的。

    吉奥瓦尼默默无言地看着她,他脸上的神情显得严肃认真。

    瓦伦汀娜:现在回到你太太身边去,今天晚上剩下的时间你都该陪着她。

    吉奥瓦尼:这可是我太太把我打发到你这儿来的。

    瓦伦汀娜:那有什么两样。你这样就算把欠我的情还清了了吧。

    吉奥瓦尼:(苦涩地)瓦伦汀娜,这会儿漆黑一片,我上哪儿找她去?

    瓦伦汀娜;(悲戚地)我今天晚上心里难受,只有在和你玩儿的时候才高兴了一阵。现在我觉得那种难受劲儿又来了。我也不知为什么。难受得就象一条丧家犬。

    她在尽量设法缓和这一席话的亲昵之感。

    瓦伦汀娜:你有香烟吗?

    吉奥瓦尼:没有,我只抽雪茄。

    瓦伦汀娜:对不住,我去拿我的烟。

    她朝着楼梯走去,撇下吉奥瓦尼一个人呆在那里望着雨景。

    瓦伦汀娜回到自己房间叫一个女佣人。

    瓦伦汀娜:安琪罗!

    安琪罗:是,小姐。

    瓦伦汀娜:再拿支蜡烛来。

    安琪罗:马上来,小姐。

    女佣人走了。瓦伦汀娜点燃一支香烟站在那里,心事重重。她转过身来发现吉奥瓦尼立在门边。

    吉奥瓦尼:我认为我们之间还有话要谈。

    瓦伦汀娜:那是当然了,但是……(停顿。她在室内走了几步,又回到原处)我认为爱情给人带来一定的约束。好象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周围形成一种真空似的。

    吉奥瓦尼:是在他周围,却不是在他内心。就连小说里情感描写现在又都时兴起来了。

    瓦伦汀娜:这下我明白了。你今天晚上是在写小说呢!

    吉奥瓦尼:啊,要按我目前的心情来说,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写东西。倒不是说我不知道该写什么,而是不知道怎样去写。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危机”。今天,很多作家都有类似的经历。但在我身上却是某种内心的隐秘在影响着我的整个生活。

    瓦伦汀娜:你不过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和我一样。(停顿)你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事?你要知道,对这一切我可能根本不懂。事实上,我的爱好就是高尔夫球、网球、小汽车、宴会……

    吉奥瓦尼:生活难道就是这一切吗?(停顿)你就不喜欢别的了吗?

    瓦伦汀娜:噢,喜欢,什么都喜欢。

    她站起来拿出一架小录音机,放在地上。吉奥瓦尼惊奇地看着她。

    瓦伦汀娜:(发出奇特的、忧郁的笑声)答应我,你别笑话我,好吗?

    她开动了录音机。吉奥瓦尼俯身倾听里面传来的瓦伦汀娜的声音。

    录音机里瓦伦汀娜的声音:今天,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影片,我坐在客厅里听着影片里片片断断的对话:“让那辆车停住……再来点威士忌吗?……如果换了我的话,吉姆,我可不干。”这句话音一落,我听到一只狗在嚎叫,声音缓慢、清晰,音量稳定增强,在极为悲惨的哀叫中止住。接着在我想象中又听到一架飞机的声音。但后来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我感到高兴。园子里万籁俱寂。他把耳朵贴在树干上,久而久之会听见一种声音。它也许是发自内心,但我宁愿想象它来自那棵树。不久,阵阵奇怪的噪声打破了这一片沉寂,干扰着我周围的声波。我关上了窗户,因为我不愿听到这些声音。声音仍然持续不断。我想我大概快要疯了。我不愿意听没有意义的声音;我愿意随着时间的过去而随时选取某些声音。对待人声和言语也是这样。有多少字眼是我不情愿听到的啊!但你却无法回避它们。对于这一切你只得听之任之,就象你倒下去死的时候,对波涛滚滚的海浪也只能任它去喧嚣。

    她关上了录音机,神态羞涩。

    吉奥瓦尼:我能再听一遍吗?

    瓦伦汀娜:我已经把它洗掉了。这太可笑了。

    吉奥瓦尼:你当时为什么要把它录下来呢?

    瓦伦汀娜:因为我对自己写下来的东西从来就不大重视。另外,妈妈说一天到晚关在屋里写东西也会对我的脸色不利。

    吉奥瓦尼:浪费掉你这样的聪明才智实在是一种罪孽。

    瓦伦汀娜:我并不聪明,我只不过有点机智。这完全是另一回事。不要说写东西,光让我观察事物就够我忙的了。去年,我们到美国去看朱莉娅……

    吉奥瓦尼:朱莉娅是谁?

    瓦伦汀娜:一场飓风的名字。

    吉奥瓦尼笑了。他们望着窗外,雨势已经减弱。吉奥瓦尼又严肃起来。

    吉奥瓦尼:瓦伦汀娜,你知道吗?以后我和你说不定能有机会常常见面了。

    瓦伦汀娜探询地看着他。

    吉奥瓦尼:你父亲提议我去他的公司里担任一个职务。

    瓦伦汀娜:(象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去年,我以为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可是……是啊,谁知道呢?我一定有点什么问题。因为到头来我总是改主意。好象每次我想要和什么人……(想找个合适的字眼)交往时,爱情就消逝了。

    吉奥瓦尼:你指的是你“把什么都输光了”那次吗?

    瓦伦汀娜:啊,不是!(停顿)可是你为什么想为我父亲工作呢?你并不需要那些钱吧,是不是?

    吉奥瓦尼:我不需要?

    瓦伦汀娜:你需要的是一个能使你感到年轻的姑娘。

    吉奥瓦尼:我不要什么姑娘。我需要的是你。(瓦伦汀娜向后退)别怕。

    瓦伦汀娜:我不怕。

    他们刚要接吻,电灯亮了起来。瓦伦汀娜立即挣脱了吉奥瓦尼的怀抱。

    瓦伦汀娜:你看这够多可笑?

    吉奥瓦尼和瓦伦汀娜笑着走出了这间房间。他们朝酒吧间走去,正碰见丽迪亚和罗贝托从外面走进酒吧间,两人身上都湿漉漉的。丽迪亚毫无拘束地径直朝着她丈夫和瓦伦汀娜走来。吉奥瓦尼也同样毫无忸怩之态。瓦伦汀娜迟疑了一下,然后走近丽迪亚身边。

    瓦伦汀娜:来吧,你到我屋里去把身上擦干。

    她礼貌周全地领着丽迪亚向自己的卧室走去。吉奥瓦尼先是注视着这两个女人,后来又注视着和他妻子一起进来的那个年轻人。罗贝托尴尬地嘟囔了一声“对不起”,吉奥瓦尼往酒吧间里走去。

    他看到蕾西正在吃夹肉面包,走到她身后把她吓得一跳。

    吉奥瓦尼:天啊,你够多么无聊!怎么到了晚上这会儿还能吃得下夹肉面包。

    蕾西百思不得其解。

    吉奥瓦尼:难道你不知道邓南遮的乌龟吃花瓣吃多了,消化不良死掉的吗?

    蕾西:嗳,我说,你住嘴吧!

    吉奥瓦尼摇摇头走开了。

    吉奥瓦尼:真有意思!你骗他们的时候他们倒信以为真。可是告诉他们真话的时候反倒不信。

    丽迪亚和瓦伦汀娜走进瓦伦汀娜的卧室。瓦伦汀娜给了丽迪亚一块毛巾。丽迪亚没有用它。

    瓦伦汀娜:你把衣服脱了吧,全湿透了。

    丽迪亚:听着,瓦伦汀娜,我想你叫这个名字,对吗?我宁愿你别这么婆婆妈妈地张罗我。你还是坦率地把你的心事说给我听。你不用担心我的感情。我认为不管怎样,你的性格并不是那样的。

    瓦伦汀娜翻了一阵,终于找出一个头发烘干器,交给丽迪亚。

    瓦伦汀娜:说真的,我没有什么心事。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擦干自己,那最好不过。你不想擦干,那也无妨。谁也不会吃了你。

    丽迪亚好奇地望着她,扑哧一下笑了起来。瓦伦汀娜也笑了。丽迪亚开始动手烘干她的头发。

    在另一间房间里,吉奥瓦尼呆在一群人中间,这群人里有贝蕾尼契提到的那个百万富翁。

    百万富翁:(指着吉奥瓦尼)我们的作家先生怎么不喝点什么呀?

    吉奥瓦尼:我不喝,谢谢。

    百万富翁:有一天,在威尼斯,我请那个美国作家吃饭……他叫什么来着?……你知道,就是猎大象的那个。

    吉奥瓦尼:我想你大概指的是海明威吧。

    百万富翁:对,对,就是他!说得对!这可真是个人物!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我对他说:“亲爱的海明威先生,我真欣赏你。哪天我要到你在古巴的庄园去拜访你。”你们猜他对我说什么?他说:“要是你来看我,我一定一看见你就开枪。”

    众人有礼貌地陪着笑了一阵。

    百万富翁:这个人可真称得上精通业务。他想挣多少钱就挣多少钱。上百万的钱!这么多的钱谁也不会不眼馋,包括知识分子在内。

    吉奥瓦尼:我看很难判断一个知识分子应该要什么,或者不要什么。

    百万富翁:咳,对于钱,什么时候都不要放过,我的孩子。

    吉奥瓦尼喝了点酒,一言不发。百万富翁耸耸肩膀。一直在一旁听着这番议论的罗贝托这时走上前来对吉奥瓦尼说。

    罗贝托:我亲爱的先生,我们的时代是一个邪恶丛生的时代,一个反哲理的时代。它缺乏勇气挺身而出,肯定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没有价值。至于说起民主,简要地说,它意味着:对一切事物全都听其自然。

    吉奥瓦尼:我很熟悉你引用的这句话;这是我所尊敬的一位作家说的。但是用在目前这个具体情况上面,我认为这是一种亵渎。

    百万富翁万分惊讶地看着他。

    百万富翁:那么我请问,为什么呢?

    吉奥瓦尼:因为这位先生在引用的时候在一定程度上是心满意足的,而那位作家在写的时候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

    百万富翁:可是真正算数的是作家怎么说的,而不是他怎么想的。

    丽迪亚和瓦伦汀娜在她的屋子里坐着,瓦伦汀娜倒了两杯威士忌,正往酒里放冰块。

    瓦伦汀娜:你要我向你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还是避开不谈呢?

    丽迪亚:算了,别提它了。

    瓦伦汀娜:对我来说这样更好。反正我这个人不大欢喜忏悔。(停顿)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我的长处。反正我的长处不是爱情,也不是坏习惯。不过,我倒是有不少坏习惯,可是我并不实践它们。我甚至不喜欢喝威士忌。

    丽迪亚:我可正相反。我发现它是一种使我非常中意的坏习惯,喝下去又暖和,又舒服。(喝酒)你多大了?

    瓦伦汀娜:二十一岁零好几个月。

    吉奥瓦尼在门边出现倾听着她们的谈话,两个女人却浑然不觉。

    丽迪亚:你还感受不到这些逝去的年华给你带来的负担……我是说一旦发现光阴虚度的时候。(停顿)今晚我有一种垂死的感觉。我真的这样感觉。至少它能使这一切剧烈的痛苦结束,至少能使某种新的事物诞生,生活开始。

    瓦伦汀娜:说不定,也许到头来一场空。

    丽迪亚:对,也许是一场空。

    她转身看见了吉奥瓦尼,便立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说。

    丽迪亚:咱们走吧!

    瓦伦汀娜并没有看见吉奥瓦尼,她抬起头来。

    瓦伦汀娜:上哪儿去?你不觉得,还是……

    她看见了吉奥瓦尼,立即住了口。丽迪亚走到丈夫身边,然后又转身对瓦伦汀娜说。

    丽迪亚:尽管我刚才说了那些话,我却毫无嫉妒之意。一点儿也没有,怪就怪在这里。

    瓦伦汀娜窘迫地望着他们两人。

    瓦伦汀娜:(神情暗淡、啼笑皆非地)我想你会请我去你们家作客的吧?

    丽迪亚:会请的,等你度假回来以后吧。我们请你九月里来。

    瓦伦汀娜:噢,我今年会很晚才回来。要很晚。

    吉奥瓦尼走到瓦伦汀娜面前,长时间地、热烈地拥抱了她。丽迪亚也过来吻吻她的脸。丽迪亚和吉奥瓦尼向门口走去,再次转过身来。

    瓦伦汀娜站在落地式长窗前。天正破晓。

    瓦伦汀娜:今天晚上你们弄得我筋疲力尽,你们两位。

    吉奥瓦尼和丽迪亚在草地上穿行。她停下来对丈夫说。

    丽迪亚:往这边走好吗?

    她指的那个方向与回到自己汽车去的方向正好相反。沿着这条小路他们穿过园子回到舞池边,乐队又奏起了音乐。他们坐了下来,附近的长凳上有两个女人。一个是轻轻抽泣的蕾西,另一个是望着她的贝蕾尼契。

    蕾西:(叹气)别管我,我是因为无聊才哭的。

    丽迪亚和吉奥瓦尼继续往前走。

    吉奥瓦尼:你愿意听个好消息吗?瓦伦汀娜的父亲想在他的公司里给我安排一个重要职位。

    丽迪亚:你打算接受吗?

    吉奥瓦尼:我想我还是谢绝他的好。

    丽迪亚:何必呢?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呀。你终于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了。(长时间的沉默)刚才我往医院里打过电话。托马索死了。

    吉奥瓦尼:(大为震惊)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丽迪亚:你那会儿正在楼下玩儿呢。(停顿)他真的是你的好朋友吗?对我来说他绝不仅此而已。他总把我看成一个具有某些力量和智慧的人。偏偏我并不具备这一切。但他却那样确信不疑,最后连我自己都以为这是真的了。(停顿)他花了那么多时间陪着我,劝我学习,尽管我自己没有学习的兴趣。我一门心思只想自己那些琐琐碎碎的小事。但他一再坚持他的看法,反反复复弄得我简直都快疯了。后来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我都开始恨他了。但他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对我谈起过他自己。总是关于我、我、我。我却始终没能理解他。我对于自己思考得太少了。年轻的时候我们是那么愚蠢……那么荒唐可笑、坐卧不宁、变幻无常,我们简直难以想象任何事物都会有它结束的那一天。

    她在树底下找了一块干燥的地方。

    丽迪亚:但是,你却一下子就向我谈起你自己,使我感到是那么新鲜。我是那么幸福,尽情领略你给予我的一切,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比它更美好。也许那是因为我爱你。我爱的是你……而不是他。这也正是为什么他对我表示的好感使我觉得困惑,却使你感到扬扬得意的原因。是这样吗?

    吉奥瓦尼:是这样。但并没有那么严重,因为我太软弱了。

    天渐渐亮起来。一道道霞光透过树林投射下来。远处隐隐传来乐队演奏的声音。

    丽迪亚:今晚我有一种垂死的感觉,是因为我不再爱你了。(她紧张不安地走来走去)这就是我感到苦闷不堪的原因。但愿我已经衰老,但愿我的一生已全部交给了你。但愿我已不复存在,因为我不能再爱你了。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坐在夜总会里,当你感到极其无聊的时候,我所产生的想法。

    吉奥瓦尼:但是,如果你所说的是真的,如果你确实有垂死的感觉,那就是说你还是在爱我。

    丽迪亚:不,那不过是怜悯,只此而已。

    他们在草地上坐下来。长时间地沉默着,然后吉奥瓦尼仿佛自言自语似地开始说。

    吉奥瓦尼:的确,我从来没有给过你任何东西。我甚至从来没有觉察到这一点。过去和现在,我都象个傻子似地荒废着自己的一生,向生活索取,却从不偿还或极少偿还。也许我这个人没有多少东西可以给予他人。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意思,那么你说得对。

    丽迪亚沿着他的思路往下说。

    丽迪亚:我常常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看书。托马索来看我,我还在床上。他完全可以把我拥在怀里……我也不会拒绝他的。但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给他念书。所有那些毫无意义的书。一天二百页。我念得飞快。

    吉奥瓦尼看着她,目光里露出无限的柔情。

    吉奥瓦尼:我很自私。奇怪,只有到今天我才认识到自己是咎由自取。

    丽迪亚:(指着乐队的方向)你说那些人在想些什么?他们以为自己的音乐会使这个世界变得美好吗?

    吉奥瓦尼:求求你,丽迪亚,咱们别再谈这个了。让我们现实一点。我爱你。我真的爱你。还能让我再怎么说呢?来,咱们回家去吧。

    丽迪亚打开她的皮包,取出一张信纸,念道。

    丽迪亚:“今早我醒来时,你还在沉睡。我从梦中徐徐醒来,听到你那沉静的呼吸声,透过垂落在你脸上的缕缕头发,看到你的眼睛……它唤起了我的激情。我想出声叫你,把你弄醒,因为你睡得那么深沉,几乎象是没有了生命。在蒙眬的晨曦中你臂上的肌肉和你的喉头象是在颤动,温馨而滋润,我真想把嘴唇贴上去。但一想到这样会打扰了你的睡眠,会再一次使你在我的怀抱中醒来,我便克制住了自己。其实,我宁愿占有这样一种东西,没有人能从我这里把它夺走,它属于我所有,也只属于我一个人所有:那就是你永远不变的形象。”

    丽迪亚念着,完全沉浸在她的感情中。吉奥瓦尼呆呆地盯着丽迪亚,仿佛竭力想辨别出信中描写的究竟是谁。

    丽迪亚:“透过你的面庞我看到了一个纯洁优美地幻象,从另一个角度反射出你和我,它包含着我的一生,我的未来,甚至我和你相遇以前,我一步一步向你走近的那些年代。这当中最奇幻的一幕便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你从来就是属于我的;这一个夜晚将永无尽头,将无限地持续下去,而你就在我身边……你身体的温暖,你的思想,你的意愿和我的融为一体。那一刻,我意识到了我是多么爱你,强烈的激情使我热泪盈眶。我觉得那一切永无终止,将要占满了我余生中的全部岁月,不只是靠得这样近,而且感到我们是彼此属于对方——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可以破坏,我们面临的只有一个威胁,就是对这种生活习惯了而变得麻木不仁。(停顿。丽迪亚的声音哽咽起来)这时,你渐渐醒来,睡眼惺忪地微笑着,伸手把我抱住。于是我感到不再担心,我们会象此时此刻那样永不分离,被某种比时间更长久、比习惯更坚固的东西紧紧联系在一起。”

    吉奥瓦尼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的妻子。

    吉奥瓦尼:这封信是谁写的?

    丽迪亚:(抬起头来直视着他,沉默片刻以后说)你。

    吉奥瓦尼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被这如此赤裸裸地展示在他面前的事实真相彻底击垮了——他们之间,已不复存在爱情。丽迪亚自己也深深震动。吉奥瓦尼粗鲁地一把抱住妻子,不顾一切地想要抚爱她,吻她。但她却竭力挣脱他的拥抱。

    丽迪亚:不!不!我不再爱你了!我不再爱你了!

    吉奥瓦尼:闭嘴。闭嘴,别说了。

    丽迪亚:你说啊……说你不再爱我了。你为什么不说呢?

    吉奥瓦尼:(轻柔地)不,我不说。

    丽迪亚闭上眼睛,默默地任他抚爱。一阵肉体的欲念吞噬了她,这是对过去有过的、但已不会再有的那一切的追忆。

    乐队奏起一支沉缓的乐曲,迎接着刚刚到来的这个阴郁的清晨。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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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糖渍柠檬
    (以下文字资料整理自D9花絮“Adriano Apra和Carlo di Carlo谈《夜》”,在视频字幕基础上有少量删节与改动。)
        影片《夜》中的建筑物在许多方面都非常特别。在电影一开拍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看到了一幅建筑群。我们是从空中天台拍摄的,那是米兰唯一的空中天台,建成于1958年,由著名建筑师所设计。我们从顶部拍摄了城市的全景,得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观。我们从楼顶俯瞰,并且从窗户取景,因此窗户变成了对建筑、电影和场景最重要的一部分。取景从楼顶一直往下,让电影显得更真实,而让建筑群变成了一种虚幻。更有趣的是,我们能从窗户看见建筑的倒影,通过倒影、映射和灯光,这一切变成了动态的。通过窗户能看到这些建筑里更多的可能。事实上电影的基调是基于昏暗的光线,当画面转到地面,一切都活过来了,我们倒影中的灵魂活过来了。所以我们对于真实感很警觉,只有建筑群岿然不动。
        《夜》事实上是关于一部现代生活的电影,毕竟只一座建筑不能构筑一部影片。太多的喧嚣,让人行走在其中时不禁感到窒息。有趣的是电影中丽迪亚这个角色对其生病的好友做出的反应:她的内心在挣扎。我们从这一幕开始平铺剧情,通过电影主人公在城市建筑群中游走,剧情就由这样的游走展开。摄影机跟随着丽迪亚的一举一动,却没有进行任何叙述。跟随这样一个场景会让人思考现代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们在如此不自由的环境里是如何生活的。她没有真正告诉我们“我朋友死了,我有多么沮丧”,而是通过自己在城市中穿行的方式,以及不断搜寻想要找出什么的方式来表达这一点,也许是在为自己寻找人生的意义。所有的这些都通过汹涌的人潮、车流和建筑群来映射,所以电影中来源于一切的倒影如此重要。通过这种方式,建筑显得更加特别。
        在电影中,建筑物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物体,通过它我们能够明白影片人物的内心活动,人物的情感。通过看到丽迪亚在一堵高墙旁行走,她在电影框架中迷惑、彷徨,在其中迷失方向、不知所措,我们能读出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到处都是窗户和倒影,电影中呈现的一切都如此木然,一切都变成了外部环境映射的媒介,而不只是单调的建筑。人物在其间行走,表现出了她与这个城市的关系,以及她心里对于其城市的想法。
         建筑在电影中成为了真正重要的一个元素,让一种实质上的景色变成了虚幻的景色,而虚幻的景色也就是依靠于建筑上的倒影,在玻璃墙上的倒影。安东尼奥尼使用了一种十分有趣的建筑利用技巧来构筑空间。那是一种影视上的技巧,用英语来说叫做“时间与空间隔离”。它意味着那一刻的时间其实没有意义,意味着活在空间里,意味着在人物进入场景之前就开始取景,或者说在人物离开场景之后场景依然存在。在那一幕人物与空间重叠的场景里,我们感觉我们不是真实的,但事实上我们是这城市的一部分:我们目睹,我们参与,我们属于这里,属于建筑,而自己的内心却不属于丽迪亚所居住的这个城市。通过这种方式也营造了一种奇异氛围:人物不是电影中的人物,而是城市中的人物;他们反映于这个城市。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开始意识到在1961年的米兰会是怎样的光景。然后在那一刻,在城市的某处,她遇见一个老妇人,那老妇人就像是城市中的一个物体,像是一副默片。通过这种方式记录城市的一切,是一种对城市的写实,在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这是一种我们与建筑之间奇异的交流方式。建筑也是环境,有感情、很敏感,在城市中对于每个时刻发生的一切都做出了反应。而这样一些特定的时间,人物挣扎,在思考存在意义的折磨中百无聊赖,理不出头绪。他们看起来就好似一个毫无生气的物体,他们真实有感觉的一面已经不附属于自己。而且在这样一个场景里,他们对交流、与人接触变得没有渴望。你能从丽迪亚在城市中走路的方式看出这一点:她没有为遇见的人驻足或是放慢步调,甚至不曾抬眼看他们。她在建筑下行走的一些镜头是通过飞机在空中拍摄的。
         这一段最有趣的部分是她离开现代建筑,进入到一座荒废而老旧的大楼,也许是在战争中被摧毁但遗迹依然存留的建筑。她走进院子中,发现了一些老古董物件,比如一个躺在被毁遗迹中间的钟;她抱起了一个在院子中独自哭泣的孩子,她对之的安慰丝毫没有起到作用;她站起来环顾四面的墙面,触摸着一些老旧的断壁残垣的表面。有趣的是她触摸墙壁的方式,传达出了一种世事变迁的信息;去触摸到的地方找寻自己,表达出了人物想要回到过去的一种渴望。
        说建筑物是完全没有感情的是错误的,不同的建筑物能影响不同的行为。他们成为探险者,而我认为最重要的也正是在现代建筑中的探险。在这个现代的世界里,人的很多行为都已经改变,而一种新行为必须被发掘。所以看看这个城市的玻璃窗,这个现实中的建筑,然后意识到建筑物,实际上就是建筑物,承载着这个世界的社会万象。他们的行为都围绕着这些建筑物;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随波逐流,跟随社会变化。对我来说,让一个女人饰演这样的角色十分有趣。她就是在城市中移动的双眼。而同时她又是一个行者。这在1961年是非同寻常的:一个女人独自一人出入公众场所,却如此自在,能够受人尊敬;男人就那样站在她面前,她却毫不畏缩。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个积极面。
         我们能从建筑物上反映出的东西上看出一个现代女人出现在这样的一部电影中,事实上,她被视作是一个物体:她是一个有能力存活下去的物体,能存活在空间与公共社会里中。她甚至还去到了贝力菲利亚。在那样一个场景中我们能看出那些处在社会边缘的人的状态。在米兰一些边缘的贫困地区,与这个城市,或者说新建的城市有些格格不入。即使是在那样一个特别的情形下,她依然对她自己有所意识,并且能将自己与他们隔离开来。这给我们展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社会隔膜。有趣又独特的是她孤独的脚步。而在他的家中,那是一种有趣的转折。他回到家,等待她,而她仍在城市中穿行,还在思考她发生了什么,她的人生怎么了,她的朋友又发生了什么。她离家远远的。我们继续一种这样的风格,让她站在独立的空间当中,事实上,还有这样的剧情:他在她去过的空间中找她的痕迹。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人物,我们意识到空荡的空间里除了空荡别无线索。她的脚步还在继续,成为了一种平铺直叙,但是却带着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我觉得安东尼奥尼对现代建筑的应用,那些厚厚的灰墙,那些巨大的白墙,还有那些玻璃窗,它们看起来空洞。但事实上在这样的空洞中有这位女士的反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复杂。这是片中的一个十分有趣的场景。有时候我觉得这部电影的演绎方式就像在演绎自己,曾有次在纽约去参观摄影棚,环顾摄影棚的四周,非常现代化,光滑、有色彩,有先进的设备,那些色彩看起来就像电影,没有任何掩饰。所以正当我们看着这样的建筑做出对比,还有电影中的场景,女人的情绪起到了晕染作用。这里表面上看出尽管他们有多么光鲜的外表,你知道,从很多方面,这些人们为了掩饰内心的空虚,他们会去夜总会,或是去参加聚会来填补自己。但是自欺欺人,从某种程度上说,正如丽迪亚在城市中孤独的行走,这样的异想天开衬托出他们的行为。这表示出在真实社会里有些事发生了真实的改变。而那些人们的行为与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有些无法融入这个环境,无法与那些人进行交流,但这些人发现可以开始理解不同的事物或物体,所以你发现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这并不关乎现实,而是真正关乎理解。这个复杂的城市,人事,以及现代生活。
        有许多场景,都是以那些极具特色的建筑物为背景的。那些现代化的建筑物也是电影的一部分,特别是国会大厦和倍耐力公司大楼,那些都频繁的出现了。跟现代化的建筑物相比,我们开始意识到当时它在地理位置和文化上的价值。
         我觉得安东尼奥尼的出彩之处还在于通过玻璃对于建筑物的折射。当我们到达米兰时,对那城市都充满了期待,到处都是玻璃建筑。安东尼奥尼利用玻璃建筑的方式非常有趣,希望通过表面折射下面发生的一切。我们常常认为玻璃建筑易碎,一个地方的改变意味着整个建筑的改变。而你可以看见两个世界,可以看见一切。但安东尼奥尼想的更复杂,他将之弄得十分有趣:通过这样的现代建筑使得电影更加出色。你以前可能从未见过这样的玻璃建筑,在那时就完全被视为障碍,可看见的东西和折射的东西之间的关系也是电影的主题。再也看不见窗户了,窗户都变了,这一点从电影一开始就知道了。由约翰.庞塔建造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拍进了电影。这些与众不同的玻璃窗户将事情变得更加复杂。看了电影你有时会觉得这些玻璃的建筑也给意大利社会带来了变化:改变了人们对公共生活和私人空间的看法,也改变了公共生活和私人空间的界限。私人空间变成了公共的,这就是电影想要表达的:将不能看见的事物暴露出来。我可以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拍摄夫妻的生活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用新的观点去看待私人空间,当然也不是对公共环境进行怀疑。还有一点就是,这些建筑,当你想要做一些非常私人的事情时,你也不得不将它们暴露出来。因此也就没什么要保护个人隐私的说法了。在公共环境中,你的一切行为都被暴露出来,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侵权这种事在不知不觉中就发生了。这也是角色,特别是女性角色非常忌讳的一点。通过这样的编排方式和拍摄方法,一切都被暴露了而且也很有效。所以他不仅仅是想表现这建筑,事实上他是在传达思想。着现代化建筑的表面就好像鲜活的生命一样,每次在玻璃房子里面拍摄,墙上总是会映射出当时的场景,在某种程度上,它就好像照相机一样。所以可视空间感觉就好像变得更加宽广了。有时他们只是个障碍,有时却是将某些东西反射出来。你会发现触摸和交流上的困难,因为角色的参与反而变得更加苦难。而这种参与是可见的,所以这些感觉与众不同。这种参与非常不同,这种可见的参与可以出现在屏幕当中,毕竟,屏幕上出现的是建筑,而建筑的出现也源自于参与这一想法。所以,在电影一开始我们就意识到建筑也是电影的一个主基调。也让我们知道建筑也是有生命的。到电影结尾处,我们真正明白了电影建筑,我们知道了电影建筑与现代建筑非常相像。
        在这里你会发现,窗户是墙也是门,所以某种程度上电影的建筑也让我们见识到了不同的风格让我们觉得更加新颖。
        在电影的结尾有一段我们听不到的对话,角色当时在想什么呢?但是我们现在知道了,因为我们可以感觉到这部分设计触及了我们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所以尽管有不同的译法,他们的对话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完全取决于你自己的想法。不仅是对角色来说,更是对社会上的大部分来说,更有趣的是结尾处他们的对话。他们知道要走出那个地方,要走出那个建筑。他们到了一个开放的空间,这也增强了角色之间进行对话的可能。并不是说在不同的环境中参照物不同,而是因为这是个无法躲避的地方,这其实就是另一个伟大的建筑。跟那些可以折射的建筑物相比,它将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折射回来,这又是另一种形式的屏幕,是与内景不一样的外景。最后一幕非常有趣的是,那风景其实是虚假的。没有自然风景,那其实就是一副风景画,在这样的氛围下用这样的方法进行拍摄,就感觉好像现代建筑并不存在。这跟其他地方其实是一样的,跟我们看着的玻璃建筑的表面其实是一样的,都是出纳大内容的一种方法。风景其实是我们一开始时不太会去想的东西,觉得它已经存在了,不需要刻意去想。所以有人会感到很困惑,不知道我们在那里干嘛。我想得越多也就慢慢知道了,安东尼奥尼把风景和建筑看得一样重要。不管是私人空间中的风景,还是公共环境中的,这一切都是能被赋予生命的,所以在那时这让风景画也一时盛行。
        在电影的结尾留下了悬念。这样的拍摄方法可以让人自己决定谁才是失败的那一方。你也可以想象出他们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想象角色的归属。所以我们开始移动镜头,开始拍摄周围的环境,这样的移动让人的想象空间变大。这样的方法让你明白建筑到底有多大的魅力,让你明白它们的地位,这一切都是通过组合、对比和空间移动来实现的,方然也包括时间的变迁。你也会明白电影的成功有多少是属于建筑的。因为那不是简单的建筑,是非常特别的建筑。这让你明白外貌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存在于世界的方式。安东尼奥尼很擅长这个。这会让你意识到,这两者可以以这样的方式结合在一起。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拍摄方式。他不仅仅是在拍摄电影,他更是在将它们变成现代化的建筑。在我认为,安东尼奥尼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他在自己的电影中将建筑和电影拍摄结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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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酒

    “今天早晨,
    我醒来的时候你还在沉睡。
    我听到你沉静的呼吸,
    透过遮住你脸庞的几缕秀发,
    看到了你的双眼,
    强烈的感情让我无法呼吸。
    透过你的面庞,
    我看到了一个纯洁优美的幻象,
    从另一个角度反射出的你我,
    包含着我的一生。
    我看到时间的河流上,
    流淌着我们将共渡的余生。
    还有那些,
    未曾与你相识,
    为了与你相识的日子。
    那一刻,
    我意识到我是那么地爱你。
    这感情是如此强烈,
    让我热泪盈眶。”

    在戛纳60周年安哲罗普洛斯所拍摄的三分钟纪念短片里,已经苍老的让娜•莫罗悲怆地呼喊马塞洛的名字,再度深情地低吟影片《夜》中结尾的这段台词。以此怀念已经先行离去的马塞洛•马斯楚安尼,怀念这部跨越时光的经典和那已铭刻在电影来路上的深情。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出《夜》这部片子冷寂外观下那曾炽烈燃烧过的激情与热念。只有那些在自己的生命里感受过彻骨地绝望和无助,并如死去般感受过真实世界的虚幻的人,才会在这部片子中会看到自己精神世界的镜像,并发现它的每分每毫都惊人地准确。

    关于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作为公认的在现代电影美学上最有影响力的导演之一,1912年出生于意大利中部城市费拉拉,20岁之前曾倾心于建筑模型,后来着迷于戏剧,还试图拍摄精神病院的纪录片。在40年代开始拍摄各种短片和纪录短片,50年代拍摄了处女作《爱情故事》,由此开始渐渐偏离流行的新现实主义道路,开始了他内在写实的“内心电影”,甚至是“反电影”的创作之路。
    对于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而言,他的作品(尤其是60年代之后的片子)很难定义哪一部应被称为“最经典”,哪一部是“次经典”。在他风格成形后的“爱情三部曲”(《奇遇》《夜》《蚀》)及后面的《红色沙漠》《放大》《扎布里斯基角》《云上的日子》,每一部影片都可当作他的美学下令人惊叹的经典。于是写作他的“次经典”影片其实不过是挑选一部最令自己中枪的来与人分享罢了。
    1961年,拍摄三部曲中第二部《夜》时的安东尼奥尼,已经由头一年的《奇遇》获得了戛纳电影节的评审团大奖。跟据他的御用女主角莫妮卡•维蒂回忆,当《奇遇》历尽辛苦拍摄完毕,送去戛纳展映时,放映当场,有许多人窃笑并报以嘘声。放映结束后维蒂忍不住哭个不停。那天后不久,她与安东尼奥尼在酒店大厅里看到一纸声明,上面是长长的名单,都是一些重要导演、影评人、影迷、记者的签名,声明的内容是:“昨天,我们看了《奇遇》,这是本届电影节上最好一部电影。”因而安东尼奥尼在拍摄《夜》时他的美学风格已经得到了认可,也是在那时起,安东尼奥尼的名字就已经以他冰冷的笔触铭刻在了电影史长廊中的显要位置。
    安东尼奥尼一共有两任妻子。他拍摄《夜》的年代陪伴在他身边的是前妻Letizia Balboni,她们的婚姻维持了12年,跨越了安东尼奥尼最好的创作年代,Balboni在后来谈起离婚的理由时曾说:“我们完全生活在沉默中,我们到了这个地步,彼此的唯一沟通,就是他需要我给他创造的角色提出建议。”
    安东尼奥尼的沉默冰冷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电影。在他一生的全部电影创作中,他都在思考并深沉地阐述着一个核心:“我们知道在表露的意象背后,还有另一个对真实更忠实的意向,在那之后还有一个,层层包裹。但那绝对、神秘的真实,那真正的意象是没有人可以看得到的。以后或许会走到一个地步:每个意象、每个真实都会瓦解。抽象电影因此自有存在的原因。”

    不存在的故事和真相
    试着用语言有逻辑地讲述安东尼奥尼电影的情节,又几乎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因为他的片子像是由一粒一粒的沙子聚集起来的巨塔,片中每个景物、每个构图、每个眼神、每种移动都如影片的呼吸,在一呼一吸中平滑自然地构成影片整体的生命。我不禁踟蹰畏缩:我该如何表述他那大理石表面下暗涌的滚烫岩浆。
    在影片《夜》中,要接近他的故事的尝试同样如剥洋葱般艰辛。主人公乔瓦尼•蓬塔洛(马斯洛•马斯楚安尼饰)是一个成功的作家,他的妻子莉迪亚(让娜•莫罗)与他结婚近十年。影片开始,夫妻二人去医院探望他们的朋友托马索,表面上他们相互宽慰地寒暄甚至饮起香槟,实际上托马索已经不久于人世,而相比于关心朋友的病情蓬塔洛更感兴趣托马索对他新书的赞扬,妻子莉迪亚则分分钟地想从病房逃走。然而真正的故事仍不是我们看到甚至猜到的模样,莉迪亚借口逃离了病房,悄悄地倚在医院楼下流泪,蓬塔洛则在走出病房后受到一个精神病人的勾引而与她几乎上床。现在这对夫妻自身和他们的关系已如同一个奇怪的谜团了。蓬塔洛在车上和妻子如实讲述刚刚发生的勾引事件,妻子只是淡淡地回应,像听了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没有一丝嫉妒和愤怒。而后,在蓬塔洛参加他的新书发布会时,莉迪亚离开人群,开始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安东尼奥尼用他的方式观察着莉迪亚——这个在城市空间中迷失了的旁观者,他用莉迪亚看到的景物和人群表达着城市空间中的现代人想要逃离这个表象世界的种种冲动和恍惚。莉迪亚不知觉中回了她和丈夫刚结婚潦倒穷困时生活的地方,在那里她不自觉地阻止了年轻男人的打斗又惶恐地逃走,观看男孩子们发射的小火箭消失在苍穹深处……后来我们才知道之所以这些城市废墟的陌生的空间让人感到不适,是因为这里有她曾和蓬塔洛在此生活的回忆。一切动人都不再动人,一切爱欲都消散成一块块碎片散落在不可捉摸的孤独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从一开始安东尼奥尼就完全没有任何要按部就班把观众引入故事的意图。
    终于,影片中的夜到来了。那些在白日中强力绷住的裂隙,在夜的掩护下开始一块块掉落抖露出新的面目。蓬塔洛顺着妻子的意思先带她去酒吧观看了一场黑人舞娘脱衣舞娘的杂技表演,他仿佛在这具有强烈性暗示的表演里起了某种庸俗散漫的兴致,显得有些不一样,莉迪亚用她无所事事的好奇看着丈夫,像看一个陌生人的影子。夜晚,格拉迪尼家的大草坪上聚在一团的人们看上去那么突兀吵闹,与自然的夜格格不入。这些人看上去规律得体无伤大雅,他们很开心能在夜的掩护下拿出防御或装饰性的人格与周围的人产生交流,仔细感受简直如一个隐形的疯人院。在这场集体无意识的假面聚会上,莉迪亚第一次看到躲起来看书的、格拉迪尼家的女儿瓦伦蒂娜(莫妮卡•维蒂饰)。而蓬塔洛第一次见到瓦伦蒂娜时,她正在玩一个类似冰壶的游戏:硬块在光滑地板上的最后一行停下则得分(如同白日里人们生活的规则一样)。很快,蓬塔洛被瓦伦蒂娜吸引,与她开始愉快地游戏。同时,莉迪亚接到托马索病逝的消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蓬塔洛在她眼皮下亲吻瓦伦蒂娜。
    影片的高潮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和突然发生的停电。这些聚会上的成人们像脱离幼儿园老师监管的小孩子一样狂欢起来,在夜完全的庇佑中洗刷掉逼仄空间的阴影,让肉体融入在这雨夜的大自然中,纵情享受着酒神精神的发酵。借着这样的机会,蓬塔洛前去找瓦伦蒂娜表白,莉迪亚则被一个男客带走。这一段雨中黑暗的室内和闪着银光的室外雨景简直是美得不真实,仿佛在如此梦幻的空间里再冰冷的坚壳都会产生松动。然而夫妇两人的出轨分别无果而终,城市灯光的照射仿佛都会让他们恐惧那照出了自己荒谬的画皮,但不同的是:莉迪亚是主动放弃了与陌生男子的亲热,而蓬塔洛则是遭到瓦伦蒂娜的拒绝。
    说到瓦伦蒂娜,她漫不经心自娱自乐的飘忽像是安东尼奥尼本人气质在影片里的代言。这充斥着孤独灵魂的虚假世界于她来说更像是个游戏,活着的快感在于发掘游戏规则的真相和在游戏中得分。她能察觉人们无一例外的虚弱并接受自己同样不例外的虚弱。如同在她自己呓语般的录音里所说的:“我不想听无用的声音,我想去选择它们,有太多的言语我宁可不听,但你必须使自己顺从如海上漂流的波浪。”在蓬塔洛没听明白要再听一遍时,她便将这思维里随意抓取的片段轻易洗掉了。在瓦伦蒂娜看来,那些看上去有形的物体和可感的自我,都由一个个相互逃逸的瞬间组成,抓不住,也不必抓住。她既不认为男性的情感和强权是有意思、有意义的东西,也不需要以崇拜男性的方式确立自己的地位。相比男女之情,女性心灵间天然的亲近更真实也更珍贵,因此瓦伦蒂娜和莉迪亚一点也没有因蓬塔洛而产生隔阂,她们两女性间寥寥几语所触及的深度抵得过蓬塔洛一整夜自以为是的夸夸其谈。即使是蓬塔洛这样“成功”的知识分子男性代表,“自私自利又有同情心”,依然摆脱不了男人愚蠢追逐的无聊天性和残缺封闭的自我认知,安东尼奥尼对男人的鞭笞从来是不留情面的。而即使瓦伦蒂娜和此时的莉迪亚眼中的世界只是一片荒芜的人性沙漠,她们依然在遵守被赋予了“名”的各种现实法则并投入感情。瓦伦蒂娜说:“当我们试图传达爱时,爱就消失了。”她知道爱情逃离了她,并且明白为什么。但对于这些原因和故事的真相安东尼奥尼保持了缄默,他要观众自己去品,自己去悟。

    夜的尽头,空悬的爱
    “我常常想起我们的情感和心理处境的荒谬。更过分的是,荒谬地建筑和活在这些房子里,这样的爱,就像悬挂在空中硕大(和什么相比呢?)的球体里。”安东尼奥尼在他的笔记小说《一个导演的故事》中这样提到他的片子《夜》。
    格拉迪尼之夜结束了,夜也结束了。天亮时疲惫的人们被迫再次面对他们各自支离破碎的生活,有人在失声痛哭。在各自的“出轨”中一无所获的夫妇俩走在格拉迪尼家的私人高尔夫球场上,莉迪亚告诉蓬塔洛托马索的死亡,并坦白了自己已经死去的内心。如开头所引用的台词所述,影片的最后,蓬塔洛不耐烦、不解、又有些吃惊地听妻子念着这篇无比优美的情书。妻子读完后擦去腮边两滴泪,乔瓦尼问她这是谁写的。妻子说:是你。蓬塔洛瞬间被自己击溃了。“原来在无意识之中我已经忘了我爱你,我已不知道我曾如此爱你,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那是我,我一定还会一样爱着你。” 蓬塔洛也许是在这样想,因而他疯狂地亲吻着妻子,如同亲吻那个有爱有热情有希望的死去的自己,他不停地重复着“我爱你”,莉迪亚却一直喃喃着确认这个既成的事实:“我不再爱你了,你也不再爱我。”
    我们的爱都会死去,如同肉体会消亡一样。连自我也都只存在于时空关系中的一瞬,我们不仅彼此断裂,我们还与自我断裂。真正的爱只是一个瞬间,那个瞬间在厚度上直通向永恒,但当那个瞬间逝去之后,我们握在手中的就只是爱情的尸体。爱情的尸体随着时间推移慢慢腐坏,最后能够留在心里记住的反而是对托马索这样的一无所得的爱情败者。我们能得到的一切势必将会化成一滩死水,还不如在未得到时就扼死在幻境的那份情感。莉迪亚多年后凭吊后者时,反而领略了托马索的爱之真味,托马索的爱因他的失败和死亡而成为了不逝的永恒。可即使一切爱的激情和热念都会变成一滩死水,我们还是无抵抗力地被卷入其中,顺从它腐坏变质,在尽可能抵御腐坏的过程中把自己和自己的情感越涂越厚,直至都如同木乃伊一样尊严而冰冷,仿佛这才是不可违逆的生命的真知。
    安东尼奥尼选择用这样一种清冷、游离、反叙事的手段展现这个“非故事”的电影,并不是因为他对于剧中的人物缺乏热念,对故事缺乏激情,而刻意制造一种所谓“疏离”的效果。而恰恰是因为他是如此诚实严肃,而又对故事和他的人物饱含忧思,才能体会到现代人的热念和爆发力所面对的都市空间——是如此冷漠荒诞,充满神秘的外延,延伸向某个地方宇宙深处的地方不知所踪。他同时也发现了在一个跌宕起伏有头有尾的封闭故事中,根本放不下那么多他要表达的意涵,那些深至人性荒凉,高至宇宙迷思的意涵。故事天生的虚构性使人们在娱乐和刺激中什么也感受不到,因为他们不确定的一切,想感受的一切都在封闭的故事中被锁死了。而安东尼奥尼他要说的却是人的无主,宇宙的无根,思维的无常,一切看似来来往往相遇相知,其实不过是互不相交的平行线。
    《夜》并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悲剧故事,它无非是讲了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妇,两段无果而终的出轨。但它的悲剧无处不在,这是一种弥漫在一切人物事物景物之上的疏离和陌生,令人抑郁却又无力诉说。在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中,人和树一样,树和墙一样,墙和破碎的瓦砾一样,瓦砾和废墟里的时钟一样……片中的一切景、事、物,都被再度剥去了它们被我们赋予的“名”,再度成为他们本身:不过是那些镜头前无差别的个体,各式各样孤立的生命。堆积起安东尼奥尼电影的这些沙粒,每一粒都在消解着以沟通为基础的人类社会赖以构成的凝聚力。
    安东尼奥尼不是导演,也不是在拍电影,他在用利用镜头和他的时空暴政书写关于现代人之殇的长诗。“Who is the third who walks always beside you?”安东尼奥尼以他的镜头发问,以他的镜头作答。《夜》中现代人表层之下的暗涌在飞速地消散。那些旧日的激情热念如阴翳笼罩在心上,像一种悲哀的注视,反观着自己消散中的肉体和不再有热度的灵魂。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在彼此相爱的那一瞬间起便开始逐渐远离,直至互不可见,互不可闻,只剩下对昔日色彩狂暴的怀旧和无助的啜泣。



       原载《环球银幕》301期 乔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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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īn
    文/caesarphoenix

    也许是因为马斯楚安尼主演的缘故吧,看安东尼奥尼《夜》(1961)的时候总是想起费里尼《甜蜜的生活》(1960)。美女如云,浮生若梦,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在两部影片中都有所反映。但《甜蜜的生活》侧重的是描绘上层社会的荒诞空虚,演绎一个为物质所困、因思考焦灼的故事,而《夜》更大程度上表现的是都市人注意力的流散和爱情的死亡,近似生活流的纪录里隐藏着无限危机。
    《夜》首先透过升降电梯的玻璃,让鳞次栉比的楼房、车流不息的公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显现。全方位展现现代城市轮廓后,男女主人公共同好友托马索痛苦的表情随即占据整个画面。而这个濒死的男人正是庞塔诺和丽迪亚爱情与青春的见证,他们三个人之间有着纠缠、暧昧、充满激情与关怀的情感。看望托马索的过程中,丽迪亚无法忍受这样的悲伤与恐惧,先离开了病房,而后来走出的庞塔诺却被一个美丽的疯女人纠缠、无法自控近乎出轨。在这个影片开始的段落里,我们看到了崭新的城市、将死的旧友和遭受外在诱惑的爱情。
    开车前往新书发布会的路上,庞塔诺告诉了妻子在医院发生的事,而丽迪亚却并不十分在乎,还告诉丈夫应将其写进小说中。随后妻子溜出了发布会现场,穿行过充满各种声响的城市,前往有着破败楼房、巨大空地、放火箭的学生的“他们以前居住的地方”。而丈夫则在家中焦灼的等待、四处问人。
    这个段落的音响运用十分值得玩味,新书发布会是吵杂的,城市中车流、人声乃至喷泉都是喧闹不堪的,而快走到旧城时连打闹的男人都变得可爱,丽迪亚甚至露出了笑容。而破旧楼房传出的钟声与孩子的哭声,和前面的声响更是大相径庭。丽迪亚在这个段落中重新回到了过去的城市、过去的生活,她大胆阻止在空地上的打斗、兴奋地看学生们放冲上云霄的火箭、闲适地漫步于青草树下。在丽迪亚打电话叫丈夫来接她后,我们得知这里是他们曾经居住的地方,庞塔诺感叹到“真奇怪,这里一点都没有变”,丽迪亚却说“不久之后就会变了”。这个宁静而有趣的旧城终究会被现代化的建筑所覆盖淹没,那些曾经的故事再也无人知道。
    回到家中洗浴之后,丽迪亚希望能够外出,两人先来到一家夜总会看脱衣舞表演,随后决定还是前去百万富翁盖拉迪尼家参加舞会。宴会充满着各式各样的寒暄,庞塔诺偶然遇到了瓦伦汀娜(富翁的女儿),两人在掷盒子的游戏中互生好感,接吻时被丽迪亚在楼上看到,而丽迪亚通过电话得知托马索在十分钟前已经去世。随后下起了大雨、并停了电,所有人在雨中都极尽疯狂,丽迪亚和刚认识的罗伯特钻入车中驶向旅店、但最终还是回来,见到向瓦伦汀娜表达爱意未遂的庞塔诺。瓦伦汀娜帮丽迪亚吹干身子后,庞塔诺和丽迪亚向瓦伦汀娜道别。
    作为影片的主题段落(夜晚发生的一切),脱衣舞、宴会、大雨、两人和别人的暧昧与纠缠都很值得玩味。想要把知识分子招入麾下的百万富翁,为一匹马举行的庆功会,那些彬彬有礼的客人,正是空虚无聊的城市中产阶级的集中展现。而大雨中跳入游泳池、亲吻魔鬼雕像的女人、各种疯狂与荒诞的举止,更是脱去文明衣冠后对那种空虚无意义感的放大,那种除了欲望别无他物的人生。而迅速的爱上他人(在自己的妻子/丈夫还在场的时候),并且对自己伴侣喜欢上别人也无动于衷,更是说明两人之间的爱情早已消亡。
    影片的最后,两人行走在草地上,丽迪亚告诉庞塔诺自己已不再爱他,并拿出一封信念了起来,一封庞塔诺已经记不得的当年写给丽迪亚的情书。庞塔诺不顾妻子的反对在草地上亲吻她,可是逝去之爱能够挽回吗?
    影片结尾的段落是对逝去之爱的追念,丽迪亚读着当年庞塔诺写给她的信,那样的美与温柔,凝结着无尽的爱恋,凝结着对这份爱情永生的冀盼,而这封信也让庞塔诺重新感受到自己曾经的强烈的爱恋。庞塔诺的强求是一种动物性的不愿放手,然而爱情的消逝是一个过程,当所有的凝结、思念全部消逝,便再也无法挽回。
    随着旧友的死亡,旧城的被抛弃,年轻时那个好的多的“我”永远不再,年轻时因为对“他/她”的迷恋产生的梦幻泡影被戳破,所见的是现实的卑琐与无聊。爱情是精神力的凝结与损耗的二律悖反,当这种精神力产生的所有元素(旧城、旧友、旧时的理想等)都消亡,便不再补充,那么再强烈的爱情也必有损耗殆尽的一天。而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便只能以怜悯、怀念为继。从这个意义上讲,若不再爱一个人,便等同于爱“他”时的自己已然死去。
    而《夜》则是一份凭吊、一个记录、一首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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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feel like dying because I no longer love you.That’s why I’m desperate.I wish I were old,my life’s devoted to you all.I wish I no longer existed, because I can’t love you.That’s the thought which came to me in the night club,when you were so bored.

    今晚我有一种垂死的感觉,是因为我不再爱你了。这就是我感到苦闷不堪的原因。但愿我已经衰老,但愿我的一生已全部交给了你。但愿我已不复存在,因为我不能再爱你了。就是这样。这就是我们坐在夜总会里,当你感到极其无聊的时候,我所产生的想法。

    _But if this is true,if you feel like dying…it means you still love me.

    No.it’s only pity.

    _I never gave you anything,I was completely unaware.I go on wasting my life,like a fool…taking without giving or giving too little.If you mean I haven’t much to give,you may be right.

    I used to spend afternoons reading in bed.Tommaso would call and find me there.He could have taken me,I wouldn’t have resisted,out of boredom.But he was satisfied to watch me as I read.All those purposeless books.Two hundred pages a day,I read so quickly.

    _I’ve been selfish.Now I realize that what we give others comes back to us.

    Do they think their music will improve the day?

    _Lidia,let’s settle this.Let’s try to hang on to something we are sure of.I love you.I’m sure I’m still in love with you.What more can I say?Let’s go home.

    When I awake this morning,you were still asleep.As I awake I heard your gentle breathing.I saw your closed eyes,beneath wisps of stray hair…and I was deeply moved.I wanted to cry out to wake you,but you slept so deeply,so soundly.In the half light your skin glowed with life…so warm and sweet I wanted to kiss it,but I was afraid to wake you,I was afraid of you awake in my arms again.Instead,I wanted something no one could take from me,mine alone…this eternal image of you. Beyond your face I saw a pure,beautiful vision…showing us in the perspective of my whole life…all the years to come,even all the years past.This was the most miraculous thing to feel for the first time that you had always been mine.This night would go on for ever…united with your warmth,your thought,your will.At that moment I realized how much I loved you,Lidia. I wept with the intensity of the emotion.For I felt this must never end…we would remain like this all our lives…not only close but belonging to each other…in a way that nothing could ever destroy…except the apathy of habit, the only threat. Then you wakened and smiling,put your arms around me,kissed me…and I felt there was nothing to fear.We could always be as we were at the moment…bound by strange ties than time and bit.

    今早我醒来时,你还在沉睡。我从梦中徐徐醒来,听到你那沉静的呼吸声,透过垂落在你脸上的缕缕头发,看到你的眼睛……它唤起了我的激情。我想出声叫你,把你弄醒,因为你睡得那么深沉,几乎像是没有了生命。在朦胧的晨曦中,你臂上的肌肉和你的喉头像是在颤动,温馨而滋润,我真想把嘴唇贴上去。但一想到这样会打扰了你的睡眠,会再次使你在我的怀抱中醒来,我便克制住了自己。其实,我宁愿占有这样一种东西,没有人能从我这里把它夺走,它是属于我所有,也只属于我一个人所有:那就是你永远不变的形象。
    透过你的面庞我看到了一个纯洁优美的幻象,从另一个角度反射出你和我,它包含着我的一生,我的未来,甚至我和你相遇以前,我一步一步向你走近的那些年代。这当中最奇幻的一幕便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你从来就是属于我的;这一个夜晚将永无尽头,将无限地持续下去,而你就在我身边……你身体的温暖、你的思想、你的意愿和我融为一体。那一刻,我意识到了我是多么爱你,强烈的激情使我热泪盈眶。我觉得那一切永无终止,将要占满了我余生中的全部岁月,不只是靠得这样近,而且感到我们是属于对方——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可以破坏,我们面临的只有一个威胁,就是对这种生活习惯了而变得麻木不仁。这时,你渐渐醒来,睡眼惺忪地微笑着,伸手把我抱住。于是我感到不再担心,我们会像此时此刻那样永不分离,被某种比时间更长久,比习惯更坚固的东西紧紧联系在一起。

    _Who wrote that?

    You d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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