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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面1966是由英格玛·伯格曼执导的一部拍摄于1966年剧情,惊悚片在其它上映,主演由毕比·安德松,丽芙·乌曼,玛格丽塔·克罗克,古纳尔·布约恩施特兰德,约根·林德斯特伦领衔。  舞台剧女演员伊丽莎白(丽芙·乌曼 Liv Ullmann 饰)在一次演出中忘了台词,之后长达数月她拒绝说话,被送进精神病医院。照顾她的护士阿尔玛(毕比·安德森 Bibi Andersson 饰)被医生责怪没有尽职,医院安排她带伊丽莎白在一所海滨别墅疗养治病。两人到达别墅后,伊丽莎白有所好转,但还是拒绝说话和给予回应。阿尔玛经常对她说话试图打破沉默,但仍旧得不到任何回应,最后不得不倾诉起她与未婚夫之间的情感问题。阿尔玛偷看了伊丽莎白写给医生的信,发现她在信里谈论自己,于是愤怒地叱责伊丽莎白。面对彻底沉默的伊丽莎白,阿尔玛在狂怒中几乎将她杀死。受惊的伊丽莎白惊恐地呼喊出“不!”,这让阿尔玛以为自己治好了她的病。可是伊丽莎白再次拒绝发出声音,她让阿尔玛成为自己的替身,与自己的丈夫做爱,照顾自己的孩子。阿尔玛在与伊丽莎白的过程中渐渐失去了自我的身份,悄然变成伊丽莎白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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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噗

    我知道你不再开口是因为你厌倦了你扮演的所有角色,每一个角色你都能演得很完美。但是,让你自己变得愚蠢些,邋遢些,唠叨些,不是更好吗?难道你不认为你真能再好一点吗,要是你让自己成为你自己的话?——《假面》

    语言与表情

    伊丽莎白不再说话了,她在区分真实与虚构时遇到了致命的障碍。是舞台生涯将她从现实生活中区隔出来,并久而久之,让她丧失了把捉真实的能力。原先在舞台通过语言和表情扮演另一个角色、充分获得非现实体验的举动如今陷于沉寂。语言如同肃立起一道屏障,将她迷失于虚假中,再也无法触碰到真实。

    是假的真实取代了真的真实,是模仿超越本真。因此,伊丽莎白寻求一种能让她从真假混乱的状态中主动逃脱的工具,她找到了语言。作为沟通的工具,语言建立了个体与世界的联系,同时也将其从真实的世界中区隔出来,因为语言无非是种隐喻。它从来没能真正地触碰及现实,它以建构的方式重新塑造结构中的真实。

    主动放弃语言,便意味着放弃隐喻的强力。用观察取代虚假的语言,进行真正地直观。一种失语,是对真假困境的自然回应。同时伴随语言消失的,还有伊丽莎白面部的表情。在现实生活中,面部表情的变化往往与说话举动相伴而行,话语中所曾显明的隐涩含义虽然能借由语气加强,但也可以通过表情予以传递。沉默让脸凝结为一张肖像,肖像进而成为另一种脸潜居其上的面具,这就是伊丽莎白的根本策略。

    面具到肖像

    表演即是在舞台上戴着面具假扮他人,或假装是另一个自己。面具遮盖了真实之脸,将自我隐藏于无形。语言的消失预示着表情的消失,脸于是凝固为一张面具。面具的独一表情(或说“无表情”),具有将任何表情凝聚在其上的能力。这是面具的黑洞作用,它形成为一幅肖像。需要观看者给予自己的阐释才能透析出肖像中脸的表情,然后获得对其的认知。这是埃尔玛不得不进行的举动。

    作为护士,当她不再能通过交流获取病人的病情,便只能通过观察对方的脸来作推测。如同对一幅肖像的观看,凝固于脸上的唯一表情成了解析一切的钥匙。埃尔玛所要做的就是从伊丽莎白单一的呆滞表情中读出对方所传递的信息。于是,在这种观望上,她进入了伊丽莎白的无表情之脸所创造的黑洞中。她不得不通过进行自我诊断,生成对方之脸,然后获取一份病例报告。

    这导致了埃尔玛向伊丽莎白滔滔不绝地详述自己年轻时在海滩犯下的过错。只有通过不断地讲述自己内心最为隐晦、阴暗的往事,她才能击破伊丽莎白的无表情之脸(肖像)所投射出的阴影,这是埃尔玛不得不行使的策略:在脸的黑洞中进行的踱步与逡巡,无畏的反抗。最后,观众发现迈向死亡的脚步与走向自我的步伐原来以同一节奏进行:伊丽莎白的脸和埃尔玛的脸何为一体。

    倒置的镜像

    埃尔玛对自己年轻时犯下罪行的叙述,就像躺在椅上的病人向精神分析师讲述隐秘的往事,并自己从中发现被压抑的症结所在。但我们不是早就发现,伊丽莎白和埃尔玛已经不再能够明确区分:后者作为前者的一张面具,伊丽莎白分享着埃尔玛的病情报告。伊丽莎白既像一位精神分析师,对埃尔玛进行诊断,同时也是对自己进行精神分析。

    而在一开始的医院场景,埃尔玛是护士,伊丽莎白是病人。躺在病床上的伊丽莎白看着穿着护士服的埃尔玛喋喋不休,这是埃尔玛为了找到解决伊丽莎白失语病症的原因。而在岛上的别墅,仍然在喋喋不休的埃尔玛退居为病人的姿态,她不断地向伊丽莎白倾述,来缓解她因环境改变而释放的本性(她褪下了制服,解除束缚,如此她才能自由地讲起难以启齿的往事)。

    在这里,一组倒置的镜像已然发生。原先护士与病人的关系,转换为病人与精神分析师的关系。岛屿的离岸性质释放了制度与身份强加的等级差别,而沉默再一次显示出自己的力量:任何本性必须首先依附于它,而无法与之抗拒。这组倒置镜像的相同点在于:无论被迫还是主动,埃尔玛都是那个言说的人。两张脸最后慢慢叠合为一张脸的肖像,这是沉默使出的黑洞作用。

    沉默为隐喻

    于此,沉默显示出双层涵义。第一种,也便是上面提及的身份置换。伊丽莎白在岛上占据着精神分析师的位置,他的沉默显示出了支配别人、让别人如实交代的强权。就像精神分析师聆听病人对自己症候的诊断,伊丽莎白在听取埃尔玛自白的时候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从另一张面具(另一重人生经历)中里获得了自我存在的价值。可以说,通过聆听埃尔玛的讲述,肖像形成的空白正在被填满。埃尔玛被沉默的黑洞吸收,伊丽莎白也在埃尔玛的叙述中慢慢具形。

    同时,这种沉默也可以看成是对上帝沉默的隐喻。埃尔玛向伊丽莎白吐露衷曲,实际上讲述的是宗教中认定的罪孽之事,比如与陌生人群P,无法见容于教会。伊丽莎白就像告解室帘幕后的牧师,听取埃尔玛这位教徒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忏悔自己的罪过。教徒之所以会将自己的内心在牧师面前完全倾述出来,是因为牧师作为上帝与凡人间的中间人,将教徒的罪行传达给上帝,同时上帝保持的沉默在这里显示出了它的全知、全能和全善。正是祂的不言语,让人慑服。

    这也是为何当埃尔玛在偷看伊丽莎白寄给丈夫的信件后,发现自己全新全意信任的人竟然将自己当成从失语症结中走出的工具,这无疑摧毁了她的世界观。如此才有了之后的报复:嫉妒与暴力。试想一下,如果教徒发现牧师也有人的邪恶心理,并以教徒告解时表达的隐私来牟取私利,这会发生什么?更何况,上帝如果具有人的人格,教徒还会相信教义吗,这必然引致世界观的奔溃。奔溃的结果是埃尔玛无力承受这种打击,只能转而让自己变成伊丽莎白,逃入实在界的大荒漠中。

    上帝之沉默

    上帝因为沉默显示出无限强大的力量,这可以引申到任何一种人际关系里面。面对一个权势比我们高的人,他的沉默往往能显出比我们原先所认定的更为强大的威力。朝臣面对皇帝的无言,感觉到惴惴不安的恐惧心理。他必须猜测圣上的意思,但又没有任何东西来保证他的猜测是否正确。也许在上的只是一位昏庸无能的皇帝,但只要他保持沉默,就有足够的力量令臣子臣服。

    同样,在一段看似平等的情侣关系中,不说话的人会让那位言说者人感觉到无言的恐惧:似乎对方已经熟知一切。正是因为猜测对方熟知,另一者才惴惴不安地生怕自己已经说错了话。因而在感情关系中,言说失去了它本来具有的效用,说话的一方将掌控权交到了沉默的对方身上。这也是大多数人无法接受冷战的原因,或者表现出土象星座的深恶痛绝。

    但对土象星座们来说,沉默只是他们将自己从世界中关闭逃向内心的方式,那是不由自主的天生如此,并没有一种来自智识的心理设计,与上帝的沉默自然大异其趣。上帝虽然一直在沉默,但并不保证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我们揣测上帝的旨意,却没有任何依据。因此加予人身上的任何苦难,都被当成上帝全知全能的证明:上帝是为了人类向善,才让人类受苦。于此也显示出人类自身的受虐倾向,而这可能发生在任何一方沉默的境况中,也是伊丽莎白让埃尔玛崩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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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xunhuan
    发信人: Bergman (Ingmar), 信区: Movie
    标 题: 无法告白的——《假面》
    发信站: 日月光华 (2004年07月18日15:29:06 星期天), 站内信件

     高速运转的放映机,勃起的阳具,两格动画片,描述噩梦的默片镜头,蜘蛛,对不知名动物的屠杀,绵羊的无辜的眼,用长钉把手钉在木板上,枯萎的森林,围墙,老妇的脸,熟睡中的小孩,手,阴道,雨中的池塘,海边的岩石……

       《假面》是一个奇迹。每一个场景,每一句台词,每一个镜头都是。
        有没有过一部电影,情节简单的甚至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演员Vogler突然失语,护士Alma和她搬到一个小岛上进行治疗;却能充满悬念,让观众自始至终的沉迷于每个场景不能自拔,以至要频繁的快倒,再看一遍直到每句台词每个动作都了然于胸。但即便如此你心中依然充满疑惑无法解答?

        有没有过一部电影,露面的人物不多于五个,绝大部分时间只有两个女演员参与演出,其中一个只说过一个语气助词,另外一个承担了几乎所有台词;却充满趣味与性感,造就了电影史上最值得回味的演出?

        有没有过一部电影,虽然只有短短八十分钟,却让你感到世界和时间都停顿了。把每一个镜头都深深的烙印在你的脑海中阴魂不散,让你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面回味不已惊心动魄?

        有没有想象过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或许你和我一样患上了Vogler的失语症,对这部不朽的电影只能保持沉默?
        无法告白

    无法告白之剧情
        假如你坚称所谓的剧情存在的话,那么它的确是存在的,而且疑团重重。
        最大的疑团莫过于Vogler的失语症。
        影片借医生之口说出了Vogler对语言交流的拒绝:"生存是一个无望的梦。什么也别干,只是生存。每秒钟都保持警惕,注意周围。与此同时,在别人心目中的你和你自己心目中的你存在着一个深渊……每一个声调都是一个谎言,一个欺骗行为,每一个手势都是虚假的。每一个微笑都是一个鬼脸……你能保持沉默,你至少不撒谎了。你能离群索居,把自己关起来,于是你不必扮演角色,不必装模作样,不必做虚假的手势……
        老伯本人的解释也是如此:
        “Vogler太太渴求真理。她到处搜寻,又是似乎找到可掌握的持久事物,然而突然之间又消失了。真理消散无踪,更甚的,真理变成虚假。
        ……于是我觉得从我嘴里出来的每个声音、每个字都是谎言,是空泛乏味的剧作。只有一件事可以拯救我,使我不至绝望、崩溃。那就是,保持沉默。探索沉默背后的清澄,或起码设法收集还可以找到的资源。”
                                                   ——摘自《伯格曼论电影》
        《罗生门》所揭示出来的人性当中永恒的弱点,在假面里赤裸裸的坦陈在我们面前,不加丝毫掩饰。

         另有一个解释,在Vogler的信中提到自己从Alma的自言自语当中得到演戏的灵感。这让人想到了所谓的“体验生活”。不过这种做法极端了一点,用双方接近精神崩溃作为代价和吸血鬼德古拉公爵如出一辙。

         最后有一个奇特的想法:这不过是一场虚幻,Alma和Vogler本就是一个人精神分裂的两个自我。(这一想法出自Fight Club,我几乎可以肯定David Fincher在假面当中吸取了不少灵感)这种想法倒不是完全的子虚乌有,至少Vogler的丈夫把Alma当成Vogler那一段只有这种说法是能解释得通的。

    不可告白之制作
        “两个女人在阳光下互相全神贯注比较双手,多么性感的画面——《魔灯》”这就是假面最初的动机。艺术家的触觉往往就来自于平常人司空见惯的细节当中,缪斯女神就在那一刻眷顾了他们,于是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的诞生。

        导演一般会对以下几种处理方式心存忌惮甚至是充满恐惧:(1)静止的长镜头close shot。这个主要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从导演的角度来说,这种手法很容易导致画面沉闷呆滞,使电影的节奏感完全打乱。从演员的角度来说更是如此,演员的表演艺术必须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然而比演技更重要的是对镜头的感觉必须异乎寻常的好,否则这个场景将毫无疑问成为一场灾难。(2)大段的个人独白。每个编剧都不会愿意面对这样的难题,让演员面对观众傻乎乎的说几分钟话的想法简直是自掘坟墓。对演员而言就更不用说了,念台词的功夫是绝大部分演员的死穴。(即便如Nicole Kidman这种影后级别的演员念台词也不能令人满意)(3)背光的灯光设置。背光拍摄是每个摄影师的噩梦,光源的设置必须恰到好处,稍微差一点画面就模糊一片,强烈一点又达不到应有的效果。对光线的敏感程度是摄影师水平的分水岭。

        这三大困境在《假面》当中被老伯轻描淡写的化解了,其中Alma和Vogler那一段精彩绝伦的对话戏(准确来说是一方责骂,一方聆听)更是巧妙的同时运用了上述三种手法达到了非常奇妙的效果。

        一般而言,这种场景最普通的处理手法就是正反打,也就是镜头平均分配给两位对话者来反映对话内容对双方的内心造成的影响。牛掰一点的或者会考虑运用一个运动长镜头,在两个演员之间铺设轨道,然后让摄影机在演员之间来回游走。这已经是我等平凡之辈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了。老伯天才的手法却真正让人瞠目结舌,用静止close shot的想法已经够大胆了,他却用了前后两个静止的长达三分钟的长镜头close shot分别对准两位演员!更神奇的是两位演员的魅力完全驾驭这一幕本应沉闷无比的戏,其中又以Liv Ullmann尤为惊为天人,因为她充当的是聆听的角色,只能靠脸部表情演戏:低头回忆往事-对Alma的怀疑-企图否认-不敢面对虚伪的自我-无尽的悔疚-痛苦,合眼低头-崩溃边缘-厌倦和麻木。毫不夸张地说,单就这场戏而言,Ullmann单纯用面部表情表达出来的东西超过了很多演员一辈子演戏所能做到的。

        老伯另一位爱将Bibi Anderson自然也不会逊色,这一段话用一种神秘的声调吟哦而出,犹如海妖的歌声动人心魄。文字实在无法描述,最好的办法时亲自领略一番。

        如前所述,背光拍摄已经够困难的了,要达到像假面如此特殊的效果更是难上加难半暗的脸合二为一,成为一张脸孔!老伯御用摄影师Sven Nykvist的表现用鬼斧神工来形容毫不为过。

        假面是老伯的电影生涯第二个转折点(第一个是第七封印,我自己的看法),假面以后伯格曼彻底的抛弃了作品中的宗教情结,开始了自己探索人类心灵世界当中最隐秘部分的旅程。
        “我曾说过,《假面》拯救了我的生命,这话一点也不夸张。要不是他给我力量,我可能已经被击垮了。我破天荒头一遭真的不在乎电影能否被大众接受。这件事具有深远的意义。”(《伯格曼论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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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来源:·日月光华 bbs.fudan.edu.cn·[FROM: 218.19.21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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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icology
    伯格曼著:《假面》(全剧剧本)
        沈语冰 译
        
        [伯格曼的说明]我不是在通常意义上写电影剧本的。我所写的似乎更像是一首曲子的旋律线,希望在我的同事的帮助下,它能在制作过程中逐渐发展为一首管弦乐曲。在许多方面,我都是不确定的,在某些方面则毫无所知。我发现我所选择的主题非常宏大,而我所写的东西或包含在最后的影片(令人讨厌的想法)中的东西,注定是完全任意的。因此,我吁请读者或观众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自由地处理我已经写出的这些材料。
        
        1
        
        我想象着从放映员那里发出的电影光束的透明丝带。标记与画面都被清洗一空,只剩下那光束从银幕上产生出来的颤动着的反射光。从扬声器里我们只能听到扩音机的声音,而扬起的尘土的轻微的声音穿过录音重放装置不断地传出来。
        
        光线确立自己并逐渐加深。不连贯的声音与言语的短暂碎片,像溅起的火花,开始从天花板与墙壁上往下掉。
        
        从这样的纯白中出现了一团云的轮廓,不——是一池水,不——一定是云,不——是一棵枝茂叶繁的树,不——是一片月景。
        
        噪杂声盘绕着向上升起,全部言语(不连贯的,遥远的)开始像深水鱼的身影一般冒出。
        
        不是云,不是山,也不是婷婷如盖的小树,而是一张脸,它的双眼直盯着观众。这是艾尔玛小姐的脸。
        
        ——你去看过沃格勒太太了吗,艾尔玛小姐?还没有?也许是一桩好事。我们一起去吧。那样我就可以介绍你了。还是让我简单地说说沃格勒太太的处境吧,还有你为什么会被雇来照顾她。事情很简单——沃格勒太太是一位女演员(这你是知道的),最近一次她还在演《爱莱克特拉》[Electra]。在演到第二幕时,她突然不说话了,只呆呆地望着四周,好像在惊讶地寻找什么东西。她不能接受提词员的提醒,也无法从别的演员那儿接受暗示。她只是直楞楞地静默了一分钟。然后,她才继续往下演,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演出结束后,她对别的演员表示道歉,还解释了她的沉默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突然想放声大笑。”
        
        ——她卸了妆,就回家了。她和丈夫在厨房里草草地吃了一顿晚餐。他们闲聊了一会儿,沃格勒太太还提到了演出中碰到的事,但只是匆匆带过,还不免有些不安。
        
        ——男人与妻子互道晚安后各自安歇。第二天早晨,人们从剧院打电话来询问沃格勒太太是否忘记了有一场排演。管家走到沃格勒太太跟前,发现她还躺在床上。她醒了过来,却没有回答管家的问话,而且动都没有动一下。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人们对她进行了各种测试。结论再清楚不过了。就我们所见,沃格勒太太的身体完全健康,精神方面与生理方面都健康。甚至都没有迹象表明有什么歇斯底里反应。在她成为一个艺术家和成年人的过程中,沃格勒太太一直快快活活,身心健全。你想问什么吗?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去看看沃格勒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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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好,沃格勒太太。我是艾尔玛,受雇来照顾您一阵子。
        
        沃格勒太太关切地注视着她。
        
        ——要是您愿意,我可以告诉您我的一些情况。两年前我获得护理证书。我今年25,已经订婚了。我父母在乡下有一个农场。我母亲在结婚前也是一位护士。
        
        沃格勒太太听着。
        
        ——我帮你的枕头垫高一些吧,这样你就能舒服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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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小姐,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医生。很难说。我一直望着她的眼睛。起初你会觉得她的脸是那么柔和,几乎还是孩子般的,但是接着你再看她的眼神,那就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很严厉地盯着你。有一刻我几乎要怀疑她是否讨厌我跟她讲话。倒不是她显得不耐烦。不是,但我弄不懂。可能我得……
        
        ——想什么就说什么,小姐。
        
        ——有一刻,我想我应该回绝掉这份工作。
        
        ——有什么东西让你害怕吗?
        
        ——不是,我不想那样说。不过我想,沃格勒太太或许应该有一位比我年长,比我有经验,更有生活阅历的人来照顾她。我的意思是,我或许吃不消她。
        
        ——这是什么意思,吃不消?
        
        ——精神上。
        
        ——精神上?
        
        ——要是沃格勒太太不想动是故意的,我想一定是的,因为她完全健康啊……
        
        ——哦?
        
        ——那么,她一定是铁了心了。我想,不管是谁去照料她,都需要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我只是不清楚我是否有这样的力量。
        
        ——艾尔玛小姐,当我需要一个人去照料沃格勒太太时,我曾与你们校长谈了很长时间,她一下子就提到了你。她认为你在各方面都合适。
        
        ——我尽力而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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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尔玛小姐已经给沃格勒太太打了针,还帮她整了整了枕头,她移开了床头灯,走到窗前,卷起了一点窗帘。已是入夜时分,但天色在深秋的层林远岫上空闪闪发亮。就在十字窗格不远处的上空,挂着一弯初上的新月。
        
        ——沃格勒太太,我想你大概会喜欢躺着看看夜色吧。呆会儿我还可以把窗帘再卷起一点点。要打开收音机吗?低低的?我想大概会有什么戏正在播出吧。
        
        艾尔玛小姐腿脚勤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阵风,但她感到沃格勒太太一直在打量着她。从收音机里,我们可以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的声音。
        
        ——宽恕我,宽恕我吧,亲爱的,你一定得宽恕我。我只想要你的宽恕。请宽恕我,这样我才能重新呼吸——重新生活。
        
        女演员的背诵被沃格勒太太一阵热情漾溢、发自肺俯的大笑声打断了。她笑啊笑啊,直到眼泪涌上了她的双眼。然后,她突然静默了,以便继续好好地听着。那个女人的声音不知疲倦地继续着。
        
        ——你知道什么是怜悯,你知道什么是一个母亲的痛苦,一个女人滴血的痛苦?
        
        沃格勒太太突然爆发出另一阵欢快的大笑。她抬起手臂,抓住艾尔玛的手,把她拉到床边,然后哆哆嗦嗦地摸到收音机的音量控制钮。那女人的声音融入了超自然的部分。
        
        ——哦上帝,上帝,您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包围着我们。怜悯我吧。您,伟大的爱。
        
        艾尔玛小姐惊恐地关掉了收音机和那女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她带着尴尬的微笑望着沃格勒太太,她的额头因为发不出声音的大笑而布满了皱纹。沃格勒太太缓缓地摇了摇头,平静地示意艾尔玛小姐。
        
        ——不,沃格勒太太,那种事不是我的所长。我喜欢去剧院和影院,但是,不幸的是,我没有时间经常上那儿。到了晚上,我总是太累了。尽管……
        
        ——尽管我确实崇拜艺术家,我想,艺术在生活中是极其重要的——特别是对那些遇到什么麻烦的人来说。
        
        这最后一句,艾尔玛小姐在说出来时充满了尴尬不安之情。沃格勒太太用关切的眼神望着她。
        
        ——要我重新打开收音机吗?不要?可能会有音乐吧。不要音乐?那么,晚安吧,沃格勒太太。睡个好觉。
        
        她放下那只大大的、潮润的,上面布满了青筋的手——一只沉重的、美丽的手,一只似乎比年轻的脸显得苍老的手。然后,她离开了房间,我们听到两扇门轻轻合上的声音。我们听到她在走廊里说了句什么话。
        
        最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伊丽莎白•沃格勒将脑袋沉沉地靠在枕上。注射开始起作用,她昏昏欲睡。在寂静中,她谛听自己的呼吸,觉得它是那么怪异,却又是合宜的伴侣。眼泪又涌上了她的双眼,然后慢慢地流过太阳穴,滚入乱蓬蓬的发丛中。她柔和的嘴半张着。
        
        天越来越黑。树木渐次消失在暗夜中。她听到遥远的,深层的声音向着她自己平静的呼吸传来。不知其意的言语,语句的碎片,一些音节混合在一起,或断断续续地交替着。
        
        她的眼中仍然充满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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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尔玛开始解衣就寝。
        
        她在小小的卧室里慢条斯理地做了些细碎活。洗了洗袜子。
        
        在一盆不确定种类的针叶类植物上浇了浇水。拧开了收音机。好几次打哈欠。穿着一条老式的睡衣裤坐在床沿上。
        
        ——你可以规规矩矩,放心去做任何老套的事。我会跟卡尔-亨里克结婚,生一群孩子,而我会抚养他们长大,这一切都在我的内心深处,都是注定了的。我没有必要把一切都弄个明明白白,也用不着知道它们将会怎样。这使我感觉十分安全。而我也会做一些自己喜欢的工作。工作是好东西——只是方式不同。我就是不明白沃格勒太太究竟是怎么回事。
        
        6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艾尔玛小姐发现她的病人处于一种明显的焦虑状态。被单上躺着一封未开启的信。
        
        ——要我把信打开吗,沃格勒太太?
        
        得到肯定。
        
        ——要我读出来吗?
        
        重新得到肯定。
        
        艾尔玛小姐早已学会理解并解释沃格勒太太的面部表情,她很少猜错的。她打开信,开始以一种尽可能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调读了起来。时不时地,她感到有些迟疑,手迹很难辨别。某几个词她根本无法认出来。
        
        书信:
        
        最亲爱的伊丽莎白。自从我被禁止去看你,我就在写信。如果你不想读我的信,那就不要读好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情不自禁地要跟你联系,因为我被这样一个持续的不安与永恒的疑问折磨着:我是否以某种方式伤害了你?是否伤了你的心却不知情?我们之间一直有什么可怕的误会吗?我问了自己无数个问题,却没有答案。
        就我所知,我们最近非常愉快。当然我们彼此从来都没有这样亲近过。你还记得曾经说过的话吗:我现在才开始明白婚姻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教会了我(我看不懂这个词)你教会了我(这个词无法辨认)你教会了我(噢,有了)我们得彼此支持,就像两个充满善意和最美好的愿望的焦虑的孩童,却被我们完全不能控制的力量主宰着(这个词一定是主宰)。
        你还记得说了这些吗?我们正外出,在森林里一起散步,突然你停住了脚步,抓住我的腰带。
        
        艾尔玛小姐顿了顿,沮丧地望着沃格勒太太。沃格勒太太坐在床上,表情僵硬。
        
        ——要继续吗?
        
        她摇摇头。
        
        ——您最好还是躺下吧,沃格勒太太。要我给您带点儿什么吗?
        
        跟前面一样。
        
        ——不要?哦,信里还有一张照片。你孩子的照片。你喜欢吗?他看上去挺精神。
        
        沃格勒太太接过照片,久久地凝视着。艾尔玛小姐站在床边,双手搁在床沿上。她已经将书信装进围裙的口袋里。沃格勒太太将照片撕得粉碎,厌恶地看着碎片,然后将它们递给艾尔玛小姐。
        当晚,艾尔玛小姐去了当地一家小影院,那里正在上演一部几年前由伊丽莎白主演的老片子。
        
        8
        
        就在艾尔玛小姐去电影院的那个晚上,一个值得关注的插曲发生了。沃格勒太太(跟许多别的病人一样)房间里有一台电视机。使许多人大感意外的是,沃格勒太太对各种各样的电视节目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想要避开的只有电视剧场。
        那天晚上,她在看一档政治节目。其中有一个场面显示了一位佛教和尚为了抗议政府的宗教政策,在大街上当众自焚的情景。看着看着,沃格勒太太突然大声地、尖利地大叫起来。
        
        女医生来到沃格勒太太的房间,坐在来访者的椅子上。
        
        ——伊丽莎白,你呆在医院里已没有什么意义。我认为这只会对你有害。要是你不想回家,我建议你和艾尔玛小姐一起搬到我在海边的夏日别墅去。那里四周无人。乡村是最好的医生,我向你保证。
        
        她坐在那里,思忖着,用她的指甲在掌心里比划着。沃格勒太太在床上休息,穿着一件鸽灰色长及脚踝的连衣睡袍。她正在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削着凤梨。液汗流到了她的手指上。
        
        ——嗯,你认为怎样?
        
        沃格勒太太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望着她。医生的表情跟从前一样严肃。
        
        ——你最好立即就作决定,否则你会因为不断地想着这个问题而抱憾终生。我早已跟艾尔玛小姐说过这件事了。她并没有显得很热心,因为她有男朋友了。但是,当我说到他在有空的日子可以住在来访者的小木屋里时,她妥协了。还有,我们也可以给艾尔玛小姐一些好处。我想她一定在省钱办嫁妆,或诸如此类守旧而令人不快的事儿。
        
        沃格勒太太吃了一片过熟的梨子。她张开五指,寻找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揩试手掌和嘴唇,然后擦干刀柄。
        
        ——艾尔玛小姐是个了不起的小人物。她会为你创建一个美好的世界。
        
        那医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床边,拍拍沃格勒太太的脚。
        
        ——不要紧。明天或后天再告诉我吧。你最好留点什么东西来折磨你自己,现在,别的一切都被拿走了。
        
        一听到这一句,沃格勒太太真的看上去像是受到了折磨。
        
        ——现在,你看上去真的受了折磨!主要的问题是从来都没有小心翼翼地去触及你的创痛。
        
        沃格勒太太摇摇头。
        
        ——你知道,我们得触痛它。否则,它只会越变越坏。
        
        沃格勒太太闭上双眼,好像要把医生关出门外,接着她又小心地抬起眼睛。医生还在那里。
        
        ——我确实理解,你知道。存在的绝望之梦。不是行为,只是存在。留意与关注每一秒。与此同时,在你为他人与他人为你之间,横亘着一个深渊。旋晕的感觉与持续的灼烧需要被暴露出来。最终被看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每一个声音的调子都是谎言,都是背信的行为。每一个姿势都是伪装。每一个微笑都是鬼脸。妻子、朋友、母亲与情人,哪一个角色最坏?哪一个最让人痛苦?带着有趣的表情扮演女演员?靠铁腕将这些碎片聚在一起,使它们彼此适应?它又在哪儿遭到崩溃?哪儿是你失败的地方?最终是母亲的角色使你崩溃和失败的吗?显然不是你在《爱莱克特拉》中的角色让你变成这样。那只是让你休息了一会儿。她实际上使你坚持了更长一阵子。她只是你扮演得更强差人意的角色,你的“实际生活中的角色”的一个借口罢了。但是,当《爱莱克特拉》结束时,再也没有剩下任何东西可以让你继续掩饰了,再也没有东西能让你继续下去了。没有借口了。因此,带着你对真相的要求,带着你的厌恶,你被孤零零地扔在了那里。自杀?不——这太肮脏了,不会自杀的。不过你却可以不再动弹。你可以保持沉默。于是你至少不再撒谎。你可以使你自己遭到重创,把自己封闭起来。于是你不再需要扮演角色,戴上假面,做出虚假的姿势。你就是这样想的吧。然而,现实捉弄了你。你藏身的地方防水性还不够严密。生活开始在各个方面漏水。而你就被迫做出反应。没有人问过它的真假,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只有在剧院里那才是一个重要问题。甚至在剧院里,人们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伊丽莎白,我明白你保持沉默,不再动弹,你得将这种意志的丧失引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体系中。我明白这一点并为此对你表示敬佩。我想你会继续扮演这一角色,直到哪一天你对它失去兴趣为止。当你演到最后时,你会将它抛弃,就像你抛弃别的角色一样。
        
        
        10
        
        无情地,电影丝带卡嗒卡嗒的声音从放映员那儿传出。它以每秒24格的惊人速度传播。影子漫过雪白的墙壁。这是魔术,当然啦。不过却非同寻常的清醒与无情。没有什么可被改变,可以不做。它就是像春雷一般滚滚向前,总是带着一样的寒冷,不变的意志。放一张红玻璃在镜头前,影子就红了——然而,这无济于事。将影片倒置或前后颠倒,其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只有一个巨大的不同。关掉按钮,消灭这嘶嘶叫唤的弧线,重绕胶卷,把它放进箱子,忘了它。
        
        11
        
        那年夏末,沃格勒太太与艾尔玛小姐搬到了医生的夏日别墅。它坐落在相当偏僻的地方,北面是长长的海岸线,西面则是陡峭的悬崖海湾。屋后伸展着一片石南丛,还有一片大不的森林。
        
        海边使沃格勒太太的健康有所恢复。她在医院里的那种冷漠在长长的散步、垂钓旅行、烹饪、写信,以及其他消闲解闷的法子之后,开始消褪了。不过,时不时地,她会陷入巨大的郁悒和石化了的痛苦之中。在这样的时候,她就变得不再动弹,昏昏沉沉,拒人千里。
        艾尔玛小姐倒是享受着与世隔绝的乡村生活,尽心尽力地照料她的病人。对于病人,她无微不至,还巨细无遗地写信向医生报告情况。
        
        12
        一个插曲
        
        她们坐在一张巨大的白色花园桌边。
        艾尔玛小姐正在清洗一种食用菌,沃格勒太太面前摊着一本菌类图表,试图找出与众不同的类型。她们一起坐在阳光与和风中。现在是下午。海面银色一片,波光粼粼。
        
        沃格勒太太抓住艾尔玛的手腕,开始细察她的掌心,并把自己的搁在旁边,相互比较。
        
        艾尔玛大笑一声,抽回了自己的手。
        
        ——比掌心会带来不幸,您不知道吗?
        
        13
        另一个插曲
        
        一个平静的,夏日阳光普照的日子。她们驾驶着一艘摩托艇出海,然后关掉发动机,开始享受日光浴,她俩手里都有一本书。艾尔玛打破了沉默,并吸引了沃格勒太太的目光:
        
        ——要我从书里读点什么吗?我会打搅您吗?书里说:“我们所忍受的一切焦虑,令人失望的梦,不法宽恕的残忍,我们对灭亡的想法的恐惧,我们对地球上的生存条件的令人痛苦的洞见,已经渐渐地结晶化了我们对天堂拯救的希望。我们信念的巨大呼喊,以及对黑暗与沉默的反抗,是我们被遗弃的最令人不安的证据,与不安的、未及表达的知识。”
        
        14
        
        现在是清晨。雨不停在打在窗台上。浓重的云层堆积起来,大海在海湾嶙峋的礁石中咆哮着。
        
        两个女人正坐在窗前的桌子旁修指甲。
        
        ——人们应该为他们自己做点什么。我并不认为,要是我变了,我就会变得不正常些。不过我身上有许多我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她瞥了伊丽莎白一眼,她正忙着修理她的无名指。
        
        ——当然啦,我真的喜欢我的工作。就是在小时候,我也没有想过别的工作。真的,我喜欢在手术教室工作。那实在有趣。今年春天我开始修这门课。
        
        她打断了自己。这一点也不好玩。但是她注意到伊丽莎白•沃格勒正在关切地望着她。她开始有点不安,不过又获得了勇气说下去。
        
        ——为您自己做点什么吧。我最坏的习惯就是太懒惰。这使我感到于心不安,我是这么懒。卡尔-亨里克总是数落我,说我一点没有进取心。他说我活得像个梦游者。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是公平的。我在我那个班级里属于成绩最好的。但是,我想他指的是别的方面。
        
        她微笑着,俯向桌子去取咖啡壶。为沃格勒太太与自己都倒了咖啡。
        
        ——您知道我的内心愿望吗?在我见习的医院有一个老年护士之家。那些一辈子做护士的人就生活在那儿。她们总是穿着制服。她们在小小的房间里生活,生和死都在医院附近。您能设想人们的信念可以让她们一辈子都献身于它吗?
        
        她喝了一口浓浓的咖啡。
        
        沃格勒太太稍微向前倾着身子,双肘靠在桌子上。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艾尔玛的脸。对艾尔玛来说,这既是有趣的,也令人不安。
        
        ——相信什么。做点什么,想想您的生活是有意义的。我就是我喜欢做的事情。紧紧地抓牢什么东西,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想人们必须这么做。也对别人有点意义。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幼稚。但是我信这个。要是您不……您得知道。特别是当您没有宗教信仰的时候。
        
        她改变了语调,理了理刘海,然后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只是大略是个想问题的样子:我并不在乎女演员坐在那里想什么。当然,她不会像我一样想问题。
        
        ——天哪,好大的一场雨。
        
        这一天晚些时候。暴风雨小了些。两个女人已经吃过中饭,正坐在固定在两边墙壁上的吧台的高高的凳子上。
        
        ——他已经结婚了。我们私下交往了五年。然后,他厌倦了。而我却陷得很深。我真的爱他。他也是我的第一个爱人。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刻骨铭心的疼痛一样。长时间的疼痛,然后是短暂的……
        
        她不知道该使用什么样的词。她紧张地抽着烟,有点不太习惯。
        
        ——既然您教了我如何吸烟,您使我想起来了。他总是在吸烟。过后想想,还真没意思。您知道,像一本小说,只是真实的罢了。
        
        她犹犹豫豫地望着伊丽莎白。她正在平静地抽烟。等她讲下去。
        
        ——话要说回来,这也并不完全真实。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至少,我对他并不十分真实。而我的经历却是完完全全真实的。真的。不过,我想这全是不清不楚的。事情就是那样。即便我们彼此说过的话也是如此。
        
        当天下午。浓重、灰暗、潮湿的静寂,只有偶然传来折裂的树枝的声响。某处一扇窗户开着,送来海水充满了盐碱味的冷嗖嗖的气味,以及被海水浸泡着的湿木与被雨水冲刷过刺柏木船只的气味。她们在卧室的壁炉里升了火,蜷缩在伊丽莎白的床上,毛毯盖在她们的腿上。她们每人都在手够得着的地方搁着一杯雪利酒。艾尔玛已经喝了不少。伊丽莎白•沃格勒仍然一副十分关切的样子。她听着每一句话,留意每一个动作。艾尔玛开始变得越来越没有自我意识,越来越不留神,越来越为某人(在她的生活中还是第一次)会对她本人这么感兴趣而心醉神迷。
        
        ——许多人说过我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那很可笑,对吧?我的意思是,没有人愿意不厌其烦地听我说话的。我的意思是,正如您现在所做的,您在听我说话。您看上去很和气。我想,您是第一个听我谈话的人。那不可能特别有趣,对吧?而您却端端正正地坐着听我一直说下去。您本来可以读本书来着。天哪,我说到哪儿了?我希望没有令您厌烦吧?能说说话真好。
        
        伊丽莎白•沃格勒摇了摇头,温柔地微笑着,她的面颊有些微微潮红。
        
        ——不,现在一切都感觉如此温暖与惬意,我感觉到了这一点,而我一生中从未感到过这样。
        
        她顿了一下,笑了起来。伊丽莎白跟她一起笑,像一个大姐姐一样轻轻地摸了摸了她的脸。艾尔玛将酒杯一饮而尽。
        
        ——我一直想要一个姐姐,但是我所有的却是一大群兄弟,一共七个。很可笑,是吧?我是最小一个。从我开始有记忆起,我总有大大小小的哥哥们包围着。不过,这一直很好玩。我喜欢男孩子。
        
        她的神情开始变得有些诡异,突然爆发出一阵想要诉说的冲动。隐密的神奇经历。
        
        ——当然,以您自己的经历,您知道那一切。您是一个女演员,而您又经历过那么多。您当然是知道的,不是吗?
        
        伊丽莎白•沃格勒惊恐地望着她。
        
        ——我很喜欢卡尔-亨里克——唉,或许您只爱过一次。我对他是诚实的,那是当然。否则,在我们的工作中,可能会发生别的事情……,我敢说。不是那个。
        
        她想了一想,替自己也替伊丽莎白倒了更多的雪利酒,然后靠着墙壁叹了一声,又理了理额上的刘海。
        
        ——那是在去年夏天。卡尔-亨里克和我一起去度假。那是在六月份,我们觉得相当孤独。有一天他去了镇上,那天又闷又热,因此我就到海边去。那里还有一个姑娘在晒日光浴。她就住在附近的一个小岛上,自己划着独木舟来到我们的海滩,因为这个海滩是朝南的,并且要隐蔽得多。
        
        伊丽莎白望着她,点点头。艾尔玛迅速地、几乎带着羞愧的微笑意识到这个事实。她把酒杯放回床头柜上。她又摸了摸光溜溜的前额。
        
        ——我们几乎赤裸裸地躺在那里晒日光浴,睡着一会儿,又醒来,再摸一点防晒霜。我们两人都有一顶大大的草帽盖在脸上,您知道,就是那种又大又便宜的。我的还有一根蓝丝带。有时我就透过草帽窥一眼风景、海面和太阳。那正是太有趣了。然后,我看到有两个人影跳到了远远高出我们的岩石上。他们不时地躲起来,从岩石背后偷窥我们。“有一群男孩在偷看我们,”我对那个姑娘说。她叫卡塔丽娜。“让他们看去呗,”她说着,就翻个身仰躺着。那是一种如此奇怪的感觉。我一直想起身穿上我的浴衣,但是我就一直小腹贴地屁股高耸地躺着,一点也不感到尴尬,平静得出奇。
        卡塔丽娜一直躺在我身边,露出小小的乳房和粗壮的大腿,还有那又黑又浓的毛发丛。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是偶尔格格地笑一阵。我看到男孩子们走近了。现在,他们一点也不害怕了。他们站在那儿看着我们,连躲也不想躲了。他们都十分年轻,大约十六岁的样子吧。
        
        艾尔玛点燃了一支烟。她的手在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伊丽莎白•沃格勒仍然一动不动,几乎是一副要隐匿的样子。当艾尔玛递给她一支烟时,她只是摇了摇了头。
        
        ——其中一个男孩,胆子大一点的,走到卡塔丽娜身边,蹲了下来。他假装忙乎他的脚,然后坐了下来,拨弄着自己的脚趾。我开始感到浑身冒汗,但是我仍然卧躺着,双手枕着脑袋,把脸埋在草帽里。接着,我听到卡塔丽娜说:“您何不再靠近一点呢?”她抓住男孩的手,将他拉向她,帮他脱短裤和衬衣。
        突然他就在她上面了,她正在帮他,双手搂着他的瘦削而又坚硬的屁股。另一个男孩坐在斜坡上呆呆地望着。卡塔丽娜大笑起来并在那个男孩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我看到了他那涨得通红的脸。于是,我转过身去,突然对另一个男孩说道:“您为什么不过来呢?”卡塔丽娜大笑道:“离开,现在您去她那儿。”他就从她那里出来,硬硬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抓住了我的一只乳房,我尖叫起来,因为他弄痛了我,而我几乎早已作好了准备,立马就绪,您能信吗?我刚想说小心点,不要让我怀上孩子,他就来了,我能感觉到这一点,在这之前或是之后,我一生中从未感受到这一点,他是怎样射向我的。他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将它们向后扳,它感觉上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了。它又热又大,一次又一次向我逼来。卡塔丽娜侧卧着望着我们,用手从背后搂着他的下面,当他结束时,她双手把他勾了过去,身体随着他的手而起伏。当她快要到了的时候,她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然后,我们一块儿大笑,三个人一起笑,还叫着另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叫彼特。他磨磨蹭蹭地走下斜坡,在阳光下看上去晕头转向,僵硬冻结了似了。当他走近时,我们发现,他大概只有13岁或14岁的样子。卡塔丽娜解开了他的扣子,跟他玩了起来,他坐在那儿,严肃而又安静,而她抚摸他,把他放进嘴里。然后,他开始吻她的后背,她转向他,双手抓住他的脑袋,把她的双乳给他。另一个男孩变得如此兴奋,他和我又开始了。它来得很快,对我却跟第一次一样好。后来,我们洗了个澡,再后来,我们就离开了。当我回到家里时,卡尔-亨里克早已从镇上回来了。我们吃了晚饭,喝了点酒。接着就上床了。我们之间从没有这么好过,过去没有,以后也再也没有……
        
        晚上。暴风雨停了。浪光打在礁石嶙峋的海滩上。否则万籁俱静。灯塔亮着,摇晃着它那弧光,射向夜空。
        
        ——接着,我怀孕了,那是当然的。卡尔-亨里克正在学习医药学,他把我带到他的一位朋友那里,打了胎。我们都为这么轻松就摆脱了它而感到高兴。我们不想要任何孩子。不仅仅那时不要,任何时候都不要。
        
        突然,艾尔玛哭了起来。一种令人迷惑不解的抽啜,充满了快感。伊丽莎白•沃格勒将她那大大的手搁在艾尔玛的手上。艾尔玛叹了一声,试着讲下去,却放弃了搜索词汇的念头。
        
        ——这不合适,当您开始思索时,一切都离您而去了。对所有这一切的不道德的想法都无关紧要。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能完全换一个人吗?在紧紧相连、同一个时刻?然后,对你所信的一切,突然发生了什么?难道这无关紧要吗?哦,那是太愚蠢了。不怎么说,没有理由像猫头鹰一般尖叫。等等,我得擤擤鼻子。
        
        她擤了擤鼻子,揩干了眼泪,环顾四周,不自然地笑笑。
        
        ——天已很晚了。想想我还会干些什么。我一整天都在谈论自己,而您只是听啊听啊。您一定厌烦了。我的生活不可能使您感兴趣。人们应该喜欢的是您。
        
        伊丽莎白吃惊地微笑了一下。艾尔玛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她发现很难理清思绪。还有,她已经彻底累垮了,也兴奋得过头了。
        
        ——去看您的电影的那个夜晚,我站在镜子前,心想“我们倒是很相像的”(大笑)。别误解了我的意思。您要美丽得多。不过,某种意义上我们却很像。我想我可以把自己变成您。要是我真的想的话。我指的是内心。您不这样认为吗?
        
        她对这个想法又想了一遍。然后,相当不高兴地与悲惨地:
        
        ——当然,您想要变成我也没有任何困难。您可以做到的,就像那个。当然啦,您的灵魂将有一点点被挡在门外,因为它太大了,而我的太小。那似乎会变得怪怪的。
        
        艾尔玛将沉甸甸的脑袋搁在桌子上,抬起双手放在头顶,打了个哈欠。
        
        ——您最好上床去,不然的话您要在桌子上睡着了,沃格勒太太用平静、清晰的嗓门说。
        
        艾尔玛起初没有任何反应,但是不久她渐渐意识到伊丽莎白正在跟她说话。她坐直了身子,瞪着窗外的大海,说不出话来。
        
        ——是的,我这就去睡觉。不然,我肯定要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一定不舒服。
        
        15
        
        那天夜晚,艾尔玛有一种奇特的经验。她沉沉地睡了几个钟头,终因尿急而醒了过来。天正在破晓,海鸟尖叫着从高空俯冲到海湾。她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廓里,绕过拐角,消失在几丛刺柏丛中。她在那里蹲下来,带着快意尿了半天,仍就是一副半醒半睡的样子。进得屋来,她打了几个冷噤,感觉稍稍有些不适。但是不久,一阵新的睡意袭来,她又沉沉睡去。
        
        有人在屋里走动,她被吵醒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门口无声地一闪就过去了。起初她有点害怕,不过她立刻意识到那是伊丽莎白过来看过她了。
        
        出于某个原因,艾尔玛什么也没说。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半睁半闭。一会儿以后,伊丽莎白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色睡袍和一件小小的钩边开襟羊毛衫,来到她床边。她弯腰俯向艾尔玛。用她的双唇轻轻地吻着她的脸庞。她那长长的头发盖过前额,罩住了她俩的面孔。
        
        16
        
        第二天早晨,她们坐在一起编织,这是她俩都欢喜的事情。
        
        ——伊丽莎白……
        
        ——?
        
        ——我想问您一些问题。昨晚您跟我说过话吗?
        
        伊丽莎白微笑着摇摇头。
        
        ——昨晚您到我房间里来了吗?
        
        仍然微笑着,她摇了摇头。艾尔玛深深地弯下腰去俯在她们的编织物上面。
        
        17
        
        艾尔玛小姐驾驶着一辆老式的小汽车,沿着风急、崎岖的林中路行驰。她正在下山,要到小镇邮局去寄几封信。其中一封是沃格勒太太写给医生的。它就躺在前座的那一堆信件的最上面,信封反面朝上。
        
        艾尔玛知道它没有封口。她将车子开到一个岔道上停下,从她的手提包里找出眼镜,打开了信封。
        
        书信
        
        亲爱的,这就是我永远应该过的日子。保持沉默,与世隔绝,清心寡欲,感受一颗破碎的心如何终于又开始清静起来。我正在回到基本而早已忘怀了的感觉,贪婪的饥饿者就餐前的那种兴奋,晚上孩子气的睡意,对一只肥大的蜘蛛的好奇心,还有光着脚走路的高兴劲。我空洞而又倔强。浮游在一种温和的半醒半睡的半空里。我已经意识到一种新的健康,一种肆无忌惮的欢快。在大海的包围中,我像子宫中的胎儿那样生活在摇篮里。不,不再渴望,甚至不再渴望见到我的小儿子。但是,当然,我知道他一切都好,而这使我感到平静。
        艾尔玛是好样的,一个真正能解闷的人。她照料我,并以最令人感动的方式宠爱我。她有某种强大而又完全世俗的感性令我高兴。她身手敏捷,既让人振奋,也令人放松。当然,她的生理天性是我的好奇心的一部分。我想她十分幸福,并十分依恋于我,事实上有点儿爱上我,尽管是以一种无意识的和优雅的方式。研究她的个性真是其乐无穷。她相当“有学问”,对道德与生活有许多见解,甚至有点儿固执。我鼓励她谈话,并受益不少。有时她会为过去的罪过(某个与陌生少年狂欢的插曲,外加一次堕胎)哭泣。她抱怨说她关于生活的见解与她的行为合不到一处。
        不管怎么说,她信任我,把她的烦恼巨细无遗地告诉我。正如您所看到的,我抓住了一切,只要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就不打紧……
        
        艾尔玛一直缓慢地、激动地,有时带着长长的停顿读着这封信。她走出车子,走上了几步,坐在了一块石头上,然后又站了起来。
        
        如此背信弃义。
        
        那天晚些时候,她回来时说汽车抛锚了,她不得不到一个修理站去。
        
        18
        
        一个秋天的早晨,空气清新,犹有夏日的温和。一束强光打在露台的石头与小路高低不平的鹅卵石上。艾尔玛小姐跟平常一样起得很早(她的房间朝东)。她走进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橙汁,右手端着杯子,光着脚蹑手蹑脚地来到灿烂的阳光下。她在最低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慢慢地喝着橙汁。当她远远地望着海面令人目眩的镜子般的反光时,不得不眯起双眼。
        
        她将空杯子搁在一旁,然后,当她从浴衣的衣袋里寻找墨镜时,碰倒了杯子。玻璃的碎片在台阶与小路上撒了一地。
        
        她楞住了,带着一种十分不快的姿势。然后,她自言自语了一番,拿来扫把与fen箕,仔细将所有碎玻璃扫干净,既小心翼翼,又相当费力。她蹲下身去,用手指去捡,在四周小心地寻找,一切都好像已经解决,再将fne箕里的碎屑清倒到垃圾桶里。然后,她又来到台阶上,点上一支烟,透过墨镜观察鹅卵石小路上的虫子的生活。
        
        突然,在小路的小石块中间,她看到一片大大的、不规则的玻璃碎片发出的反光。这是一块杯底的玻璃碎片,锯齿状的尖口高高地竖起。她伸出手去,她的手却在中途停住了。
        
        她听到沃格勒太太在屋子里走动的声响。
        
        想了一下后,她拿起一份杂志,穿上她的木拖鞋,打开露台上一只已经折叠起来的躺椅。那碎玻璃的尖口就在她右边几步远的地方,在她墨镜的一侧闪着光。她轻轻地翻开杂志,在墨镜下它成了灰色的,还有几张彩色的附页。
        
        伊丽莎白•沃格勒也来到了台阶上,手里端着她那小小的咖啡杯。她在浴衣上披了件短上衣,光着脚。她把杯子搁在花园的桌子上,不停地穿过鹅卵石小径,走来走去。第一次为了搬一张椅子,接着将一把耙子靠在墙壁上。
        
        时不时地,她的双脚离那块碎玻璃很近很近。
        接着,她在她的咖啡与书本旁边躺了下来。一切都归于寂静。
        
        艾尔玛小姐起身去自己房间穿上浴衣。
        
        当她再次出来时,伊丽莎白•沃格勒蹲伏在台阶上,正从她的左脚板底下拨出那片碎玻璃。鲜血一下子就从伤口冒了出来。
        
        艾尔玛小姐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她遇到了沃格勒太太的目光,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19
        
        一个寒冷、阳光灿烂的早晨。伊丽莎白•沃格勒在房间里四处找寻艾尔玛小姐。就是没她的影子。她又到她们洗澡的地方去。那里也空无一人。她又回到车库。车子就停在那儿。树枝在吱吱作响,抱怨着什么,一大片云层的阴影掠过苔藓。北风袭来,浪花在海湾里咆啸着。
        
        当她回到露台时,艾尔玛却好端端地站在那儿,背靠着墙壁,远眺大海。
        
        伊丽莎白向她走去。艾尔玛转过脸来,戴着一付墨镜。
        
        ——您见过我的新墨镜吗?我昨天在镇上买的。
        
        伊丽莎白走进屋子,找她的羊毛衫和书。又走了出来。当她走到艾尔玛身边时,她又摸摸她的脸,很轻很轻地。艾尔玛任其自由,仍然静静地靠在墙壁上。伊丽莎白在一张大大的柳条椅上坐下。
        
        ——我看到您在读一出话剧。我会跟医生说。这是个好兆头。
        
        伊丽莎白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艾尔玛。然后又顾自己读起书来。
        
        ——也许我们不久就可以离开了。我已经有点想念城市了。您呢,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摇了摇头。
        
        ——您能为我做点什么吗?我知道这要求过高,可是要有您的帮助,我才能做点什么。
        
        伊丽莎白从她的书上抬起头来。她一直留心听着艾尔玛的语调,突然间,在她的眼神中有一丝害怕的阴影掠过。
        
        ——这没有什么危险。不过我确实希望您能跟我说说话。我不是说要说什么特别的事儿。比方说,我们可以谈谈天气。或是我们晚饭吃什么,或是风雨过后海水会不会变冷。冷得我们不能跳进去之类。难道我们不能说上几分钟吗?仅仅几分钟?或者您可以把您的书读给我听听。就说几句吧。
        
        
        艾尔玛仍然靠着墙壁站着,她的脑袋微微前倾,墨镜滑到她的鼻翼上。
        
        ——跟一个什么也不说的人生活真不容易,我得说。它会毁坏一切。我已经无法容忍再听卡尔-亨里克电话里的声音了。他听上去是那么假。我再也不能跟他说话了,那太不自然了。你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任何别的声音都没有。你会想“我的声音千万别失真。”这就是我的全部词儿。您瞧,现在我正在跟您说话,我不能不说,不过我讨厌说话,因为我仍然不能说我想要的是什么。而您却将事情弄得简单了,您干脆闭上您的嘴。不,我不能发火。您什么都不说,那是您的事,我知道。但是现在,我需要您跟我说说话。请您,您,难道不能跟我说点什么吗?哪怕一点点?这几乎叫人无法忍受了。
        
        一个长长的停顿。伊丽莎白摇摇头。艾尔玛笑笑,仿佛正在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我知道您会说不。因为您不知道我的感觉。我一直以为伟大的艺术家对别人都有巨大的同情心。以为……他们出于对人们的巨大怜悯,出于对帮助人们的需要,才能有所创造。我真傻。
        
        她摘下墨镜,放进口袋。伊丽莎白坐在那里,深深地不安,却一动不动。
        
        ——利用它,然后一扔了之。您一直在利用我——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您再也不需要我了,您已经把我扔了。
        
        艾尔玛想要回屋,可是在门口站住了,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叫声。
        
        ——是的,我知道,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一切有多假。“您再也不需要我了,您已经把我扔了。”这就是我遇到的事。每一个词。还有这些墨镜!
        
        她从口袋里捣出眼镜,将它摔向露台。然后,她一屁股坐到台阶上。
        
        ——不,我只是受到了伤害,这就是全部。我已经山穷水尽,可悲,绝望。你是这样狠狠地加害于我。你一直在嘲笑我。你是一个恶魔,一个十足的恶魔。人们喜欢你真该枪毙。想想吧,我读了你写给医生的信,你在信里嘲笑我。想想吧,我这么做了,它是开着封的,它就在这儿,我从来都没有把它寄出,我告诉你,我真的读了信。是你逼得我说出来。是你让我把从没有告诉过别人的事情说出来。而你却轻轻地将它打发了。你的做法有多可憎。难道不是吗?你不能那样做 ——你不能!
        
        她突然站起身,抓住伊丽莎白的双臂,开始拼命地摇晃她。
        
        ——现在,你可以说话了。你有什么——现在,我的上帝啊,我要让你跟我讲话!
        
        在突如其来的震惊的力量帮助下,伊丽莎白抽身出来,用手背打了艾尔玛一记耳光。这一击相当重,打得艾尔玛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不过她立刻保持了平衡,向伊丽莎白冲过去,她唾她的脸。而伊丽莎白则又打了她一下,这一次打在她的嘴上。她立刻就流血了。艾尔玛朝四下里瞧。她看见桌子上有一把热水瓶,就一把抓住,拨出塞子,将沸水向伊丽莎白的脸上浇去。
        
        ——不,住手!(伊丽莎白尖叫道,吓得连忙脸孔朝下蹲伏在地上。)
        
        艾尔玛住手了,她的愤怒转移了,她站在那里楞了一会,看着伊丽莎白。艾尔玛的嘴唇与鼻子都在流血。她用手擦擦脸,看上去难看死了。
        
        ——啊,至少你终于害怕了,不是吗?在那个一刹那,你或许是绝对真诚的。对死亡的真诚恐惧。艾尔玛疯了,你想。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不,你只是在想“我要记往那张脸。那副表情。那种语调。”我会给你一些你忘不掉的东西。
        
        她突然挥舞着她的手臂去抓伊丽莎白的脸。接着,某个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女演员开始大笑。
        
        ——这就对了。笑啊。事情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简单。也没有那么有趣。但是,你总可以大笑的。
        
        她走进浴室,用冷水洗洗嘴和鼻子。过了一会儿,血基本上止住了。她扯了团棉花塞住鼻子。梳了梳头发,感到筋疲力尽,不停地打着哈欠。
        当她再次出现时,伊丽莎白正站在厨房中间,从一只大杯里喝着咖啡。她把它递给艾尔玛,艾尔玛贪婪地喝了几大口。然后,两个女人开始在厨房里忙乎起来。
        伊丽莎白从旁经过时,艾尔玛截住了她,抓住她的手腕。
        
        ——非得要这样吗?不撒谎,永远保持真诚的语调,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有这必要吗?你真能活着却不开口?说点无聊的东西,原谅你自己,撒点谎,避开一些事情?我知道你不再开口是因为你厌倦了你扮演的所有角色,每一个角色你都能演得很完美。但是,让你自己变得愚蠢些,邋遢些,唠叨些,不是更好吗?难道你不认为你真能再好一点吗,要是你让自己成为你自己的话?
        
        伊丽莎白含讥带讽地微笑着。
        
        ——不。你甚至不明白我的意思。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是无法明白这一点的。医生说你精神完好无损。我甚至怀疑,你要疯了那才好呢。你是在跟健康做游戏。而你却做得如此完美,人人都信了你。人人都信你,除了我。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有多么腐烂。
        
        艾尔玛从厨房来到露台上。太阳正在顶上,直射她的眼睛,灼得她布满泪水的眼睛隐隐作痛。她抽着烟,在这个晴朗而又寒冷的午后直打哆嗦。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她喃喃自语)
        
        她看见伊丽莎白向海滩走去,迈着大大的、坚定的步子。她扔掉烟头,追了上去。一边叫着“伊丽莎白,等等!”一边在后面追。她追上她,跟她肩并肩地走着。
        
        ——伊丽莎白,请原谅我,如果可以。刚才我像个傻瓜。我是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帮助你。我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你让我变得像个白痴。你一定是原谅我。一定是因为那封可怕的信。只有当我想到它时,我才有可能写一封关于你的同样邪恶的信。不过我感到如此失望。你要我谈谈我自己。我喝了那么多酒,你又是那么和气,那么和气,而且善解人意,有个机会倾诉一切还真好。而且,我猜想我也有点儿被宠坏了,一个像你这样伟大的女演员居然会对我感兴趣。我想我几乎是希望我对所说的东西对你有些用处。人们都很有趣,不是吗?这是纯粹的炫耀。只是,那不是我真想说的。伊丽莎白,不管怎么说你都得原谅我。因为我是那样喜欢你,你对我的意义是那么大。你教会了我那么多东西,而现在我不想我们成为敌人。你明白吗?
        
        艾尔玛停住了脚步,想要引起伊丽莎白的注意,但是她却漠然地继续向前走,并消失在海边的岩石丛中。艾尔玛在她背后愤怒地尖叫起来。
        
        ——不,你不想原谅我。你也不会原谅我。你很骄傲,不是吗?你不会对我降尊纡贵,因为你没有必要那样做。我不走了——我不想走了!
        
        她仍在愤怒地尖叫着,但是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声音,她的嗓门里带有无精打采的受到过羞辱的调子,渐渐变成了痛苦的呻吟。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让寒冷的风吹打着她的心灵,让自己堆积着大海的重量。
        20
        
        艾尔玛回到屋里。
        
        已是黄昏时分,太阳在浓雾中渐渐西沉,大海变得十分静谧。冷雾弥漫在海岸线上空。报道大雾的警报从远处传来。
        
        她内心积蓄着复仇的欲望与无力的焦虑;她感到不安,想吐,什么也没吃就上床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小时后,她被一阵瘫痪的感觉——一种在她的肺部左冲右突,然后摸索着她的心脏的僵硬的感觉——惊醒了。大雾穿过敞开的窗户,在她的房间里浮动着一层青灰色。
        
        她成功地抬起手摸到了床头灯——却没有光。
        
        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正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可以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不说,不听,不能理解——什么样的手段是我们——我们去说服——去听。实际上——被排除了。这些不断地呼吁——
        
        声音在一种强有力的干扰中被淹没了。接着,静默,只有大雾警报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来。
        
        突然,有人在叫。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叫道:“伊丽莎白!”
        
        艾尔玛设法来到地板上,关上窗户,沿着走廊来到伊丽莎白的房间。
        
        她发现这儿也是灰蒙蒙的、半明半暗的一片。
        
        伊丽莎白正在仰面躺在床上。她脸色苍白,眼圈黑黑的。她的呼吸几乎无法察觉。她半张着嘴,像一个死人。
        
        艾尔玛屈身向她,摸摸她的脖子、前额,把把她的脉搏。脉搏很虚弱,却正常。
        
        她自己的嘴唇离这个熟睡中的女人的脸是这样的近,以至于可以感受到她的呼息了。她轻轻地碰到了她的下巴,并将她的嘴巴合上。
        
        ——当你睡着时,你的脸松弛,嘴唇肿胀而又难看。你的额头上已经横亘着一条该死的皱纹,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会再有什么秘密了。你的眼神再也不会炯炯有神——现在,你只是一堆无助的、暴露无遗的赘肉罢了。你散发着睡眠与呼吸的气息,我可以看到你颈脖上的青筋。你在那儿还有一个伤疤,那是开刀后留下的,你总是用化妆品将它掩盖起来。现在,他又在那里叫唤了。我要去看看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在我们这个与世隔绝地方。
        
        艾尔玛离开熟睡中的女人,逐个搜查着房间。她来到屋后。来到花园里。
        
        她听到有人在她背后说话,魂不守舍地转过身来。她看到一个身材高大,大约50来岁的男人的身影。他朝她尴尬地笑笑。
        
        ——我很抱歉,要是吓着你的话。
        
        ——我不是伊丽莎白。
        
        艾尔玛瞥见那个男人背后的身影,那是沃格勒太太,正在用一种轻微的、嘲讽的微笑打量着她。
        
        ——痛苦的绝对界限……我的那些信……所有那些言语……我不是在要求什么……
        
        那个男人仍旧很不安。艾尔玛对这种脱衣舞碎片式的羞辱感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愤怒。整个时间里,沃格勒太太的秘密的微笑一直都在阴影里,那个男人把手搁在她的肩膀上。
        
        ——我不想打扰你,不认为我不明白。医生向我解释了许多事情。(他忧郁地笑了笑)最困难的事是要跟你的——小儿子解释。不过,我正在尽我所能。有些事更深奥,更难看清楚。
        
        他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投降的表情望着她。薄薄的双唇抽搐着。他在竭力鼓起勇气。
        
        ——你爱上了别人,或者无宁说你说你爱上了别人。这是你能够控制的东西,像词语那样好懂。我的意思是……
        
        ——沃格勒先生,我不是您妻子。
        
        ——因此你受人爱戴。你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团。它给你安全感,你看到了一条忍受的道路,不是吗?哦!凡是我思考过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一说出来而不感到迷失?怎么可能一说出来而不让你感到厌烦?
        
        艾尔玛一直可以看到沃格勒太太的脸和她的笑容。艾尔玛听到自己带着假惺惺的温柔说。
        
        ——我跟以前一样爱你。
        
        ——我相信你。
        
        那个男人的眼里布满泪水,他的嘴唇离她的很近。
        
        ——我一直以来都那么相信你,既真心真意,也带点孩子气。人们要相互寻找,试图理解对方,试图将他们自己抛置脑后。
        
        但是艾尔玛带着她那假惺惺的嗓门来保护自己。
        
        ——不要这样担心,亲爱的。我们都还有对方。我们都彼此信任。我们知道彼此的想法,我们彼此相爱。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吗?
        
        沃格勒太太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由于转移了的痛苦而几乎麻木了。不过,沃格勒先生继续说下去。
        
        ——像两个孩子那样彼此理解。受伤害、无助而又孤独的孩子。重要的是努力,对吗?而不是我们的所得。
        
        他开始沉默,用他的手羞愧地擦擦眼睛。艾尔玛竭力振作精神。她的嗓音僵硬而又虚假。
        
        ——跟我们的小儿子说妈妈立即就要回家了,她一直有病,一直盼望见到他。别忘了买点儿什么送给他呀。那是妈妈的礼物,别忘了啊。
        
        ——你知道,我感觉对你如此温柔,伊丽莎白。几乎无法忍受。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它。
        
        艾尔玛用一种刺耳的语调回答他。
        
        ——我靠你的温柔为生。
        
        在这个男人的背后,伊丽莎白•沃格勒扮了个厌恶的鬼脸。现在,他靠向艾尔玛,然后吻她的嘴唇,抚摸她的乳房,喃喃地说出一些亲切的、情意绵绵的话来。
        
        容忍的极限还没有达到:
        
        ——你喜欢跟我在一起吗?跟我在一起不好吗?
        
        ——你是个伟大的情人,亲爱的。你知道这个,我的爱。
        
        ——亲爱的。伊丽莎白,我的爱。
        
        现在,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它发作了,她低语着,她的脸紧贴着他的,她的前额紧挨着他的耳朵:
        
        ——给我点什么让我的感觉麻木,要不,就打死我,杀了我,我再也不能做了,我不能。你别碰我,羞耻啊,虚伪啊,这一切都是假的,一个谎言。走开,我是有毒的,疯的,冰冷的,腐烂的。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死掉,我没有勇气啊。
        
        所有这一切都是以一种控制得相当好的嗓门说出的。躲在她丈夫背后的沃格勒太太带着一脸厌倦的表情离开了。
        
        沃格勒先生将艾尔玛搂进怀里,把她紧紧地抱着,安慰她。他摸摸她的额头,肩膀,挤压她那紧握着的拳头。用一种粗俗、绝望的声音,他喃喃地说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完全失实的话。没有眼泪、灼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陌生的嘴唇。
        
        沃格勒太太将脸蛋转向黑暗中的观众,用一种坚定的、几乎沙哑的声音说:
        
        ——语言,正如空虚、孤独、陌生、痛苦和无助,已经失去了意义。
        
        21
        
        艾尔玛孤零零地呆着,她的脉搏跳得很快。她转向屋子,走进一个从未见过的房间,某个玻璃阳台式的房间,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昏昏欲睡的石蜡吊灯。房间的中央,是一张大大的桌子。桌旁坐着伊丽莎白•沃格勒,却穿着艾尔玛的制服。
        
        艾尔玛走到桌子跟前,在她对面坐下。在经过了长长的静默后,艾尔玛说:
        
        ——现在,我已经学会了很多。
        
        ——学会了很多。(沃格勒太太说)
        
        艾尔玛将右手放在桌子上,掌心向上。伊丽莎白聚精会神地看着,然后举起她的左手,也放在桌子上,掌心也向上。
        
        这一程序重复了几遍,紧张的气氛聚然加剧。艾尔玛泪眼朦胧,却竭力克制着自己。
        
        ——让我们瞧瞧我能坚持多久。(她大声说)
        
        ——能坚持多……(沃格勒太太回答说)
        
        艾尔玛用手指甲掐她那光溜溜的手。一道窄窄的血迹立刻出现了。伊丽莎白俯身向前,用嘴唇去吸。艾尔玛把手埋进伊丽莎白浓密的头发里,并将她的脸紧紧地压在她的手臂上。她不得不全身都扑在桌子上。
        
        ——我永远不会跟你一样。(她急促地低声说道。)我改变时间。没有东西是注定的,每样东西都一直不停地在运动,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情。你永远也别想赶上我。
        
        当伊丽莎白松弛下来,抬起头来的时候,艾尔玛像孩子吹气球那样鼓起自己的双颊,然后让气流从嘴唇中噗噗地吹出来。伊丽莎白惊恐地摇着自己的脑袋,然后带着一付轻蔑的残忍的表情吐了吐舌头。
        
        想不出别的事情来做,她们干脆就盯着对方的脸,两人都表情厌烦,一脸愠怒。
        
        接着,艾尔玛意识到伊丽莎白•沃格勒正在竭尽全力保持镇定。她动了动嘴唇,好像要说什么,而那些话也好像正要冲口而出。只是那声音还不是她的,也不是艾尔玛的,而是一个虚弱、焦虑的声音,有气无力,含含糊糊。
        
        ——也许是一种形式的越界,一丝绝望的阴影。或是别的什么,一切都聚集在一起了。不,不是内向。它应该是的,不过,那就是我的地方。是的,你可以叫喊,或者割你的大腿。
        
        噪音越来越低。伊丽莎白•沃格勒说着说着,仿佛要伏到桌上,然后瘫到地板上了。艾尔玛抓住了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住。
        
        ——色彩,突然的摇摆,对痛苦不可理喻的厌恶,然后是一大堆言语。我(主格),我(宾格),我们(主格),我们(宾格),不,那是什么,哪里最近,哪里我能抓住什么?
        
        艾尔玛紧紧握住她的双手,盯着她的眼睛。她一直在颤抖,感到沮丧,束手无策。苍老的呜咽声继续响起,变成令人不快的尖叫声。
        
        ——该失败时从不失败,不该失败时却突如其来。不,不,这是另一种光,彼此交叉在一起,无人能保护他们自己。
        
        艾尔玛用胸口抵住桌子。沃格勒太太打断了絮絮叨叨的独白,抬起双眼,望着艾尔玛的被撕裂的、毁了的面孔和僵硬的、蜷缩着的肩膀,使出浑身力量挣脱出来,仿佛她曾经被死死地跟一具尸体链在一起。但是,艾尔玛仍然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
        
        22
        
        在这一刻,放映机应该停止。电影令人宽慰地被打断,或是有人误将帷幕放下;或是有可能发生一次小小的短路,影院里一片漆黑。只有这一点不是实情。我想影子应该继续它们的游戏,即便某个让人高兴的小插曲割断了我们的不适。或许它们已不再需要机械装置的帮助,放映机、胶片、音轨。它们向我们的感官袭来,深深地映入我们的视网膜,有力地震荡着我们的耳膜。情形就是这样吗?还是我只是想象这些影子拥有一种力量,它们的愤怒无需银幕的帮助就能生存,这种每秒24格、每分27米的可怕地精确的进行曲。
        
        现在,艾尔玛看到:
        
        在沃格勒太太的右掌心下有一张照片。艾尔玛将她的手移开。照片被撕成了两半,是伊丽莎白4岁的儿子。这是一张柔和、表情犹豫的孩子脸,一个小小的皮肤白皙的男子,有两条长长的白白的细腿。
        
        两个女人盯着这张照片好几个分钟。然后,艾尔玛开始话说,慢慢地,一字一句地。
        
        ——没有什么比这更难了,对吧?
        
        伊丽莎白摇摇头。
        
        ——我们可以谈谈他吗?
        
        伊丽莎白表示肯定。
        
        ——在一个晚会上。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仍然人声鼎沸。已是凌晨的某个时候,有人说“作为一个女人和一个艺术家,伊丽莎白•沃格勒已经拥有一切。”“还缺少什么?”我问。“你还不是一个母亲。”我大笑,因为我认为这整个想法都是荒诞的。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时不时地在想着这个问题。我感到越来越不安,于是我让我先生给了我一个孩子。我想成为一个母亲。
        
        长长的静默。被撕破的照片躺在桌上。石蜡吊灯闪烁着,房间里的阴影开始移动。艾尔玛接着说:
        
        ——因此,女演员伊丽莎白•沃格勒就怀孕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无法挽回了,我害怕了。不是吗?
        
        伊丽莎白歪着脑袋。
        
        ——害怕要负起责任,害怕被拖跨,害怕从此被剧院扫地出门,害怕分娩的痛苦,害怕难产死去,害怕我的身体臃肿难看。但是,我却一直扮演着那个角色……
        
        伊丽莎白将目光转向他处。
        
        ——一个幸福的年轻妈妈的角色。人人都说:“她身怀六甲,难道她不漂亮吗?她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
        
        伊丽莎白想要说什么,却没有成功。
        
        ——与此同时,你自己试了好几次想要把自己打下来。却没有成功。最后,你去看医生。他意识到已经太晚了。当我发现已经没有别的出路时,我病了,开始憎恨这个孩子,希望生下来是个死胎。
        
        ——阵痛又长又难熬,几天几夜我处于剧烈的疼痛中。最后,孩子用钳子钳出来了。伊丽莎白•沃格勒带着厌恶与惊恐的表情看着她那瘸腿的、哇哇啼哭的孩子。在单独与她的初生子在一起时,她不断地盼望和默念着:
        
        ——难道你现在不能死去吗,你不能死去吗?
        
        ——我想过杀死一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用枕头捂住他让他窒息而死,好像那是一个意外,或是将他的脑袋打在散热器上。但是,他都熬过来了。
        
        伊丽莎白•沃格勒的脑袋靠在她的双手上,平静的抽啜使她浑身哆嗦着。艾尔玛以同样的姿势坐着,内心在默默地诉说着。那个柔和、表情犹豫的男孩的照片就躺在那儿,没有人去碰过它。
        
        ——这孩子就是活着,好像故意要蔑视我似的。我被迫将这个难缠的、颤抖着的家伙抱在怀里,双乳因为缺少奶水而阵阵灼痛。我奶子上长了疖子,乳头破裂而流血——这是一场长长的、没有尽头的羞辱。孩子病得很厉害。不停在哭闹,日以继夜。我恨它,我感到害怕,我觉得自己良心泯灭。
        
        ——最后,孩子让一个护士和亲戚来抚养。伊丽莎白•沃格勒被允许从病床上起身,又回到了剧院。
        
        照片:窥视的、充满狐疑的眼神,紧张的、皮肤白皙的颈脖,一只肩膀微微耸起,带着质问与怀疑的表情。艾尔玛继续说:
        
        ——然而,痛苦还没有结束。这个小家伙对他母亲怀有令人无法抗绝的、狂暴的爱。我只能保护自己,绝望地捍卫自己,因为我知道我无法回报他。每一天我都感到这一点。它是如此可怕地伤害着我,如此可怕。痛苦在噬咬我的良心,一天也没有中断过。我试了又试。结果却只是带来我与孩子之间笨拙的、残酷的相处。我办不到,办不到,我对他冷酷,漠不关心。而他却望着我,爱着我,是如此温柔,我真想打他,因为他不想离开我。我发现他嘴唇宽厚,身材丑陋,馋媚的双眼总是眼泪汪汪,令人厌恶。我认为他是令人厌恶的,而这一点让我感到后怕。
        
        艾尔玛听到这个声音,它不停地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她顿了一下,试图避开伊丽莎白的目光。接着她就快速地往下说。
        
        ——我并不觉得自己像你,我并不认为自己像你。我不是你,我只是想帮助你,我是艾尔玛小姐。我不是伊丽莎白•沃格勒。你才是伊丽莎白•沃格勒。我会很高兴有——我爱——我没有——
        
        艾尔玛顿住了,在瞬间明白了她自己,这就是艾尔玛,而这是伊丽莎白还有她自己。她已经分不清彼此,这也无关紧要。伊丽莎白大笑了几声,短促,粗鄙。
        
        ——好好听着。(艾尔玛低语道。)难道你听不见我正在说的话吗?现在来回答呀!
        
        伊丽莎白从双手中抬起脸来。它十分坦然,冒着汗。她点点头,慢慢地。
        
        ——没有,没有,不,没有。
        
        ——没有。
        
        ——一切都会过去的。事情就是这样。
        
        伊丽莎白•沃格勒又垂下了脑袋。艾尔玛松开她的双手。她更加瘫软无力了。艾尔玛将她的手搁在她那滚烫的双唇上。
        
        接着,一片漆黑。
        
        24
        
        医生坐在办公桌后面,带着一副温和的胜利的表情。她直接转过脸来对着观众。
        
        ——10月上旬,伊丽莎白•沃格勒回到家里和剧院,两地都伸来双臂热情地欢迎她。一直以来,我已经相信,她会回来的。她的沉默只是一个角色,就像别的角色一样。过了一阵后,她不再需要这个角色了,因此那个角色就离她而去。当然,要分析她的内心动机是困难的。特别是对像沃格勒太太那样过着一种如此复杂的精神生活的人来说。不过,我愿意在她充分成熟了的幼稚性上打赌。然后,当然是其余的:想象力、感性,或许甚至是真正的智慧。(大笑。)我个人认为,在我们这样的时代里做一个艺术家需要有点儿幼稚性。
        
        医生对自己的言词颇为得意,尤其是最后那部分。
        
        25
        
        灰暗的黄昏中雪花轻轻飞舞,大海一片黑暗,浪潮涌动。
        
        艾尔玛镇定自若地走来走去。
        
        一天,一个男人手持一把电动锯子与斧头出现了。当他开始切割树干时,寂静一下子被愤怒的尖叫声撕得粉碎。艾尔玛给了他吃的,还有咖啡。他们说了些友好的、无关痛痒的话。
        
        艾尔玛忙忙碌碌,她思绪如麻,手忙脚乱。她喃喃自语。
        
        ——我来到这儿后,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直想写封信。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写。昨天,我清理你的书桌。我发现了一张照片。是一个大约7岁的小男孩。他头上戴着一顶帽子,穿着短裤和长统袜,还有一件精致的小外套。他的脸因为恐惧而苍白,两眼又大又黑。他将双手举过头顶。在他背后,一边是穿戴繁琐的男人与女人,都表情呆滞地望着照相机镜头;另一边是一些戴着钢盔,穿着重靴的士兵。靠近男孩的那个士兵手持长枪,准备就绪,他的长枪指着男孩的后背。秋天的落叶在水渠里越积越高。
        
        艾尔玛穿过昏暗的房间,穿过蒙着布的家具和卷起来的地毯。她在一扇巨大的窗户前停住了脚步,看到那个男人和他的马就在露台的下方。雪片飞飞扬扬地下落。
        
        ——我真的喜欢人们。最喜欢的是他们生病的时候,那样我就可以帮他们了。我就要结婚了,也会有孩子。我想这就是我的生活中将会发生的事情。
        
        艾尔玛小小的自言自语被沃格勒太太布满整个银幕的面孔打断了。这是一张正在嚎叫着的、阔大的脸盘,因为恐惧而扭曲,她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充满了野性,汗水穿过厚厚的化妆粉顺着她的皱纹线流下。
        
        画面渐渐变得苍白、灰暗,那张脸就此淡出。转变成艾尔玛的脸,开始移动,呈现为陌生的轮廓。言辞变得毫无意义,此起彼伏,最后完全消失。
        
        银幕哔哔剥剥地响着,纯白,无声。然后,一片黑暗——字幕在画面上悸动,影片的结尾最后穿过放映机的孔径。
        
        放映机停止,弧光消失,扩音器关闭。胶片取下,放回它发黄的硬纸盒。
        
        (全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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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乐分裂
    作为《视与听》250佳、《电影手册》60年代年度十佳、IMDB TOP 250、TSPDT最伟大的1000部电影等著名榜单的常客,《假面》即将迎来其诞生的50周年华诞。此片不仅在影史上赫赫有名,也是英格玛•伯格曼创作生涯的分水岭,获得1968年美国影评人协会最佳女主角奖和最佳导演奖,无论其话题性抑或独创性,彼时皆一时风头无俩。即使半世纪后光怪陆离影像纷繁的今天,回首这部50年前手法先锋、主旨深奥、视听语言杰出的佳作,仍不免心生敬意,笔者曾重温过数次,最难忘的一次莫过于2008年第11届上海电影节在影城大银幕观摩的激动经历,永远记得那些凝视和特写,像记忆的年轮永远嵌入脑海。

    关于影片创作灵感的来源为世人所知:伯格曼在养病期间,每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看到有两个女人坐在岸边比她们的双手,某天一个不说话了,另一个继续喋喋不休,于是伯格曼的场景逐渐具体起来,可是他无法把这种意念直接转化为文字剧本。知道有一天他看到了毕比•安德森和另一位女演员的照片,她们俩看起来很像,于是双女主人选敲定了。这另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丽芙•乌曼——伯格曼的又一位银幕缪斯。

    关于影片的开头,很多人表示不解,其实在伯格曼的自传《魔灯》中曾比较详细地提到。我们首先看到几段断裂的、怪异的剪辑段落,有胶片机的“嗒嗒”作响、被宰割的动物、带血的内脏、蜘蛛、默片、手心上的钉子,这些段落在影片中间和结尾均有不同程度的复现,奠定影片的基调——某种超越现时的梦境比现实更具力量,尤其是掌中钉子让人直接联想起超现实鼻祖《一条安达鲁狗》。这些经验来自于伯格曼10岁时经过停尸房的经历,在一具年轻女尸前,他既紧张又兴奋,仿佛还能感受到尸体的呼吸和热度,童年的战栗经验让伯格曼很想在作品中展现,他曾经意图在《狼的时刻》中派上用场,但失败了;于是在《假面》的序曲里他又尝试了一次;而且在以后的《呼喊与细雨》中再度试着去阐述这种超验感。伯格曼企图传达的是“死人干扰活人”的玄妙,摒弃现实的羁绊和阻挠,他直击人类内在情感的煎熬和苦难,着力探索生死奥秘。

    正片伊始,就是一组组仿若尸体的特写镜头,男孩惊醒直视镜头后,他隔着玻璃抚摸一张面目模糊的照片,关键信息通过一个反打镜头流露无遗——身份的不确定(面孔的重叠)、玻璃造成的(交流)阻隔、摄影机的镜子直视功能。而90度的直视镜头在影片中占了主导地位,通常以单人特写为主,人物通过漫长坚忍的凝视,直达灵魂。除了演员的精湛演技,伯格曼的调教功不可没,他自称是演员的眼睛和耳朵代理人,给予意见,诱导表演,鼓励或否决,听从直觉。

    不惟如此,伯格曼更是一位视听语言的大师。先说说打光,记得在看《冬日之光》时,光线变化折射勾连心理转变,牧师在教堂内的内心斗争通过光线流转就交代得清清楚楚,本片中也是,直接指向两位女主角的关系转变。艾玛与伊丽莎白在病房中初逢时,光线均匀,无任何着重点,暗示两人关系的对等;艾玛倾诉时,伊丽莎白半躺于床上,此时灯源在其左侧,斜斜的一缕光照射在她闪光的额头上,沉静如海,肃穆如神,目光深邃,漫长如亘古,此时两人的关系已然发生悄悄变化,衣服也作了相应调整——艾玛的严肃护士制服变成了柔软(柔弱)的白睡衣,而伊丽莎白的白色病服变成高领黑色;待到最后的阶段,两人侧脸特写正反打来回切换,脸庞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渐渐合二为一,寓意从肉身到灵魂的互换。

    伯格曼把电影场景选定在他钟爱的法罗岛,特殊的地理景观和天气酝酿了独有的品格。那里山骨嶙峋、孤冷凄清,被冰河冲刷过的岩石森森,海岸线似乎永无尽头,树木曲线凌厉,外景的荒芜成功营造了强烈的隔离压迫感,广阔无垠的空间昭示着沉默的气氛和对峙的意味,人物情感之炽烈与激昂恰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牺牲》也在法罗岛上拍摄,并且《假面》也是塔科夫斯基的十佳影片。至于内景,作为斯特林堡的忠粉,伯格曼更注重场景内部的戏剧张力。与中后期凸显的大色块视效相比(如《秋日奏鸣曲》、《呼喊与细雨》),黑白时期的室内剧,伯格曼多数通过光源的高反差彰显人物心事,或以道具诠释情感走向,本片中最常见的有窗帘和镜子。从窗帘后面偷窥对方的行径,不仅暗示两人的距离感,也为身份的潜入和侵占提供了先决条件;两人关系发生质的变化那夜,伊丽莎白深夜探访艾玛,也是在窗帘的飘动遮掩下完成的。镜子作为实物并未出现在影片中,但看完此片,观众最大的感受莫过于在“镜像”的反射,无论是角色的直视让人有照镜子之感,还是两位女性的互相倒映,都如在镜中,影片无时不在强调银幕作为“镜子”或“玻璃”的反射&进入功能。像博尔赫斯说的:“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不仅面对着无法穿透的玻璃/里面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很多影迷在看完《假面》后都表示短短85分钟,煎熬如三小时,恐怖似梦魇,究其令人害怕之处,似乎这种不寒而栗更多来自于精神层面,镜子里“包含着反影所精心制造的一个虚幻而深刻的世界”,艾玛与伊丽莎白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沦陷。

    《假面》最迷人之处依然是伯格曼一辈子的母题,本片拍摄于他成熟的黄金时期,之前已有举世闻名的“沉默三部曲”,其中《沉默》更是《假面》之前奏,同样双女主、小男孩、古绝离奇的封闭环境、灵魂与肉身的交战,练笔成功,三年后《假面》横空出世,成为他创作生涯的另一高峰,从此以后伯格曼更专注沉迷于对内心世界的透视。他永远在书写亲情的疏离、神性的质疑,此次褪去宗教色彩,重在书写婚姻/爱情的虚假、丑恶与扭曲。艾玛初次向伊丽莎白打开心扉时,揭开自己貌似明朗美满的感情生活,倾吐自己不为人知的往事,真如张爱玲所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这是不是伯格曼对自己儿时家庭生活的再度讽刺?父亲的阴影贯彻一生,是他永远难以解开的心结,描摹亲子关系中的冷酷、偏执、脆弱,几乎是他大部分作品都会涉及到的,艾玛在长篇谴责伊莎莉白时提到“没有慈母心”,婚姻和孩子的束缚压缩女性的自我空间,让女性害怕承担责任,宁愿用逃避和虚伪面对痛苦和死亡,这个典型案例在《秋日奏鸣曲》中有更详尽的演绎。伊莎莉白撕掉的孩子照片,与她凝视过的集中营照片在某些微妙涵义上有勾连,正如之前她在病房看见电视中有西贡僧人自fen,伯格曼不是戈达尔,他的镜头在孤独的个体间徘徊、呼喊,看似无关联的细节其实是指涉无论社会宏观事件或个体微观情感都具有的暴力性,战争和体制可以生产武力型暴力,冷漠和疏离制造精神型暴力,艾玛和伊丽莎白的互换也是“暴力”压榨的一部分,即使面孔重合、身份混淆,但她们依旧是彼此的孤岛。

    《假面》之前瞻性在于塑造了两位性格迥异却融为一体的两位主角,算得上开性格/人格分裂的先河,对后世同类影片有较大启发意义,并让世人见证伯格曼佐证“电影不是一种记录,而是一种梦幻”的圭皋名言。《假面》中的虚实模糊,两人的关系可看作是所有关系的一个总结和缩影,具有强烈的普世性,痛苦是人生的本质,精神炼狱是最终归宿,当假面脱落,外在崩塌,影像重合,一度无限接近的她们必然再次疏远,结尾巨大的石雕亦和伊丽莎白重返舞台的僵硬表情暗合。当中穿插的某些跳切镜头和超现实段落不妨看做内心意识的流动以及心理扭曲的影像化,如艾玛发现自己成为被研究对象时的愤怒,以画面扭曲断裂表现,这些手法既保证叙事的通畅,又能将情感流动与镜头节奏完美结合,神秘如暗夜星辰,孤寂似法罗群岛上史前石头。伯格曼说:“我的电影从来无意写实,它们是镜子,是现实的片断,几乎跟梦一样。”

    载于《看电影•午夜场》2016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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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漠


    毛尖


      一九五六年夏天,法罗岛。
      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四十七岁,丽芙.乌曼(Liv Ullmann),二十七岁。他们在岛上拍摄《假面》(Persona),公认的伯格曼的最神秘的电影。
      天很热。他们很少说话。白天,丽芙躺在沙滩上,像失去知觉似的躺着。她从来不想他们的将来。她是个已婚女人,丈夫是个精神病医生。他则结过四次婚,有七个子女。从一开始,《假面》的另一个女主角,比比.安德森(Bibi Andersson)就试图告诉丽芙:远离这个男人。十年前的夏天,她和丽芙一样,曾经堕入伯格曼的情网。
      在影片中,比比扮演一个叫艾尔玛的护士,丽芙扮演一个著名的女演员芳名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患了失语症,医生建议由护士艾尔玛陪她去海边休养。影片中,艾尔玛说着所有的台词,伊丽莎白则一言不发。渐渐的,艾尔玛依恋上了伊丽莎白,她开始向她讲述自己的隐秘生活,性和恋情。但是不久,艾尔玛发现伊丽莎白在写给医生的信里用高傲的语气谈论“艾尔玛个案”。她们的关系即刻紧张起来,艾尔玛开始歇斯底里并粗暴地要求伊丽莎白说话,把沸水泼在她身上让她说话。最后,伊丽莎白说话了,只有一个词;“Nothing”。同时,艾尔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梦见自己其实和伊丽莎白是同一个人。





    丽芙.乌曼

      艾尔玛和伊丽莎白是同一个人。我和比比是同一个人。伯格曼第一次看到我的照片时,也以为是比比.安德森。为了我们惊人的相似,他邀请我们一起进了《假面》的剧组。《假面》完成以后,很多人说那是关于“两张面孔”或者说“一张面孔”的电影,伯格曼很喜欢特写我和比比的脸,有时候,我看着银幕上的比比,就像看自己一样。然而,就像自己无法说服自己一样,比比无法让我离开伯格曼。
      躺在法罗岛的太阳里,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夏天。我和伯格曼沿着海岸线散漫长的步,但不说一句话。我们看海,几小时几小时地看,把彼此看成了海水,还是不说一句话。我是在做梦,如果说话梦会醒的。伯格曼为我拍了很多照片,大家都说我看上去很美,但梦游似的。


    英格玛.伯格曼

      丽芙是挪威人,出生于二战前的日本,父亲和祖父先后在战争中死去,她的童年因此蒙受了巨大的恐惧和悲伤,也养成了她在封闭的浴室里寻求安宁的习惯。在法罗岛上时,有一次我把她激怒了,她就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无论如何也不愿出来。从门洞里,我看到她悲伤地坐在里面,又成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需要保护不爱说话的孩子。



    丽芙.乌曼

      法罗岛在俄国和瑞典之间,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荒凉的地方,它就像石器时代的遗迹。晚上,我们可以在床上看见大海,房子孤零零的,我们孤零零的,我只有伯格曼,他只有乌曼。有时候他睡不着,我就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躺在他身边,担心自己会游离他和他挚爱的寂静,担心自己不是他思绪的一部分。我的安全感来源于这种梦一样的寂静。只有那样,他才是我的。
      还属于我的是我从老家带来的狗帕特。她曾经是我从前丈夫最亲爱的伙伴,每天,他从医院下班回来,她就用沸腾的激情和他缠绕在一起。后来,我把她带到了法罗岛,一开始,她就和伯格曼势如水火,看见伯格曼拉我的手就咆哮。所以我和伯格曼只有偷着接吻,偷着亲热。但是不久可怜的帕特就放弃了,她洞察了她女主人的命运在这个男人手里。她便和他与时俱进地亲热起来。五年以后,我和伯格曼分手,我带走了我们的女儿琳,伯格曼留下了帕特。他们一起站在屋门口和我们道别。帕特低着头,为自己的又一次背叛而感到羞耻。


    英格玛.伯格曼

      我们从来没有在法律上结过婚,但我在远离尘埃的法罗岛上造那座房子,是打算和丽芙永远厮守的。其实,我甚至忘了问丽芙愿不愿意,我后来也没有问过她。一九七七年,丽芙出版她的自传《变》(Changing),我才了解了一些她当时的想法。当年,她应特鲁尔(Jan Troell)之邀去主演《移民》(The Emigrants),从此再没有回来。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俩谁也没有去说破它,大家都假装丽芙不过到挪威旅行了一趟。她收拾了自己的衣服,但没有收拾琳的衣服,那样做太明显,太像分手了。然后,她离开了法罗岛。



    丽芙.乌曼

      我们一起在岛上生活了五年。逐渐的,我发现他任性又自负,他也容易害怕,他年纪大了,他的头发稀疏了,不过,所有这些都不能减弱我对他的尊敬。我知道这就是爱情。
      然而有一天,望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泣不成声。我们分手在即,预兆已经降临。圣诞节,我误把烟熏火腿当新鲜肉买回来,烤了一个小时后,端上餐桌,可以想象那道菜是如何令人悲伤。稍晚的时候,我又拿出买回来的蜡烛点上,伯格曼一见蜡烛便脸色煞白,那是葬礼蜡烛。
      他需要一个更从容和更包容的女人。我们分手后不久,我又应邀出演他的《喊叫和耳语》(Cries and Whispers),在摄制组,伯格曼很快便和另一个女演员英格莉.冯.罗森(Ingrud von Rosen)堕入爱河。英格莉成了伯格曼的第五任妻子。我的女儿琳很喜欢英格莉,她喜欢去法罗岛和伯格曼、英格莉一起过暑假。感谢英格莉,她没有扔掉我在法罗岛时所买的东西,书桌还在老地方,窗帘还在,橱碗都在,我过去的岁月还在那里。但是琳说:“你和伯格曼坐过的凳子已经让无数屁股坐过了。”


    英格玛.伯格曼

      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和丽芙的生活将永远痛苦地缠绕在一起。那是我在法罗岛上的梦,当时我们彼此为对方神魂颠倒。三十多年以后,丽芙来看我,晚上我送她回去。沿着斯德哥尔摩寂静的道路,我们走了很久。那年丽芙六十二岁,我八十二岁,死亡随时会来,人世也早无可留恋。我独身一人,结过几次婚,耗去不少钱,子女好几个,多半都不熟,有些甚至完全不认识。作为一个人,我是彻底失败的。
      不过,沿着斯德哥尔摩的大道,我八十岁的身体变得前所未有地充满渴望。




    丽芙.乌曼

      那一刻,我的人生蒙太奇般过了一遍。妈妈说,我在东京的一家小医院出生,当时有一只小老鼠穿过病房,她觉得那是个好兆头;同时,护士弯下腰,很抱歉地跟她私语:“恐怕是个女孩。能不能麻烦您自己通知您的丈夫?”
      在一棵云杉树下,我和我的第一个丈夫浑身沾满了青苔、树叶,我们欢笑,幸福,欢笑,幸福。我们跑去买戒指,因为不好意思,我们跟售货小姐说那是帮别人买的。终于因为伯格曼离婚了,说完再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却不停地回头,不停地回……
      伯格曼伯格曼伯格曼,伯格曼的眼睛,他的鞋子,他的工作室,我们的孩子琳,他的睡眠,他对着大海叫……
      我去美国,在好莱坞拍片,在百老汇演戏,伯格曼带着英格莉来看我演出……


    英格玛.伯格曼

      丽芙离开法罗岛后,斯堪的那维亚半岛上有一半的记者在问:他们怎么了?当事人一声不吭,报界只好几十年如一日地从我们继续合作的片子里寻觅仇恨:一九七二年的《喊叫和耳语》,一九七三年的《婚姻场景》(Scenes frpm a Marriage),一九七六年的《面对面》(Face to Face),一九七八年的《秋天奏鸣曲》(Autumn Sonata),直到最近二OOO年由乌曼导演的《背弃》(Faithless)。
      我不知道我们合作的电影里藏有多少过去,但我承认,乌曼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演员。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充满情感,洋溢着凄楚又平常的人世感。《狼的时刻》(The hour of the Wolf,一九六八年)一开始,乌曼的脸呈现在银幕上,观众就在她的眼神中安静下来,准备接受这部电影接受我。她单纯的面孔直接向观众倾诉悲欢,她单纯地感受着生活,在餐桌上跟艺术家丈夫计算家庭收支,嫉妒丈夫和情妇的缠绵往事,关心他晚上的噩梦……评论界经常责骂我的电影冷涩难懂,但没有人骂乌曼迷离,她是人世里的女人,是妻子,是母亲。即使她歇斯底里地呼叫,观众还是喜欢她。
      乌曼让我想起维克多.修斯卓姆(Victor Sjostrom)。修斯卓姆是《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一九七五年)的主人公,每次在银幕上看到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稀少的头发,皱纹覆盖的额头,以及他迟疑的声音,我就感到深深的震撼。《野草莓》因此不再是伯格曼的电影,它是修斯卓姆的电影。他是一个使别人黯然失色的人。乌曼也是。



    丽芙.乌曼

      伯格曼却是迷离的。跟他电影里的男主人公一样,他一直游移在现实与梦境,谎言和真实之间,而在他所有的电影里,他都能游刃有余地穿梭不同的时空。其实,他从小就是一个谎言专家和幻想家。七岁时候,他就跟他的同学说,他父母已经把他卖给了舒曼的马戏团,不久他就要去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汇合,一起浪迹天涯了。他和他父母的关系极其冷漠,他确信当初他们不想要他,因此他不断地提到:“我来自冷冰冰的子宫。”
      但事实是,他整整一生都在寻求他的父母寻求爱,他的电影可以用同一个动作和意念来概括,那就是:寻求。从《夏夜的微笑》(Smiles of a Summer Night,一九五五年)到《秋天奏鸣曲》,从《野草莓》到《芬妮与亚历山大》(Fanny and Alexander,一九八O年),这种寻求的正面表达方式是:《野草莓》结尾,莎拉挽起伊沙克的手,领他走到一片阳光灿烂的林间空地,尘世的对岸,他的父母正向他亲切地招手。情景就像我们在《秋天奏鸣曲》里,向演我母亲的英格丽.褒曼(Ingrid Bergman)所吁告的那样:看看我,了解我,可能的话,原谅我吧!
      而这种寻求的黑暗表达方式是:《羞耻》(Shame,一九六八年)中,夫妇俩在战火中划船逃亡,河上漂流着很多死尸,他们心中也死了很多事情,女人问:“以后我们不能再说话了吗?”而在《傀儡生命》(From the life of the Marionettes,一九八O年)中,彼得做梦梦见妻子被谋杀,但他只是茫茫然说了句:“镜子破了,破片映照出什么?”


    英格玛.伯格曼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让乌曼执导我的剧本《背弃》,简单的说,因为她是乌曼吧,一个我认识了四十年的女人。而《背弃》来源于我本人的生活经历,它充满激情,几乎是一种颤栗。乌曼见过这种激情,她熟悉那种颤栗。
      《背弃》的背景是法罗岛,主人公是我。故事是这样的:伯格曼正酝酿一个剧本,关于他从前的一次背弃行为:为了一个女人,他抛弃了一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恍惚中,女主人公玛丽安娜出现在他的书桌边上了,玛丽安娜是个成功的舞台剧演员,一个极其丰艳的四十岁女人。影片于是转换到了玛丽安娜的背叛故事:一次销魂的婚外恋所导致的代价。
      我喜欢乌曼的《背弃》。听说报刊上可笑地称它为“伯格曼宝刀未老之作”,记者采访丽芙,问她难过吗,被伯格曼冠了名?丽芙回答说:“难过?怎么会?那是我的特权。”那真是她最我的最高奖赏。
      其实,从丽芙执导《索菲》(Sofie,一九九二年)开始,到后来的《克里斯汀.拉夫兰斯达特》(Kristin Lavransdatter,一九九五年),《私供》(Private Confessions,一九九六年)和《背弃》,丽芙作为导演的天才正海水溢出堤岸。她缓解了我内心的挣扎,缓解了我的眩晕感和悲剧感。我的故事是:被命运结合的人,互相折磨,徒然成为彼此的桎梏。而同一个故事,在她的镜头里,却不在仅仅是关于折磨和背叛。所有的细节带上了回忆的前世之光,女主人公玛丽安娜幽灵般讲述着,作家伯格曼记着笔记,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质朴。
      在她的故事里,我感觉我儿时对父母所抱怨的怨恨逐渐消散了。他们也转化成普通的人类,我渴望和他们汇合。



    丽芙.乌曼

      伯格曼曾经拍过这样一个细节:墙上突然出现了一张女人的温柔面孔,但是当我们张开双手希冀她的眷顾时,她却困顿地闭上了眼睛。伯格曼的电影因此经常会狡猾地提醒我们:这是电影呐。《狼的时刻》一开头,我们就能听见一个导演在指挥工作的喊声:“灯光——拍摄——”
      很多年前,在法罗岛,内心深处,我一直心怀恐惧地等着这样一声:关闭镜头,拍摄结束。我逐渐地无法忍受那种随时可能降临的离别。
      最后,《广岛之恋》的结局降临了,我在心里对他大声狂喊:“我将把你忘掉!我已经在忘掉你了!你看,我是怎样在忘掉你!看着我呀!”
      看着我呀!看着我呀!看着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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