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审判》就是一部黑色电影——主角就是侦探,他要弄清楚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过,在找寻过程中,陷入一个又一个的漩涡,最后逐渐发掘出真相——自己的存在就是罪行(sin but not a crime)。如果这么来说的话,经典黑色电影《西北偏北》和《死亡漩涡》似乎都带上了几分卡夫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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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 果樹
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第22届法罗岛电影节主竞赛场刊圆桌的第3天第1场,我是主持人果树,第1场我们讨论的电影是奥逊·威尔斯导演的《审判》,请各位嘉宾先基于自己的场刊打分聊聊打这个分数的原因,简单说说自己对这个电影的感想吧!
场刊嘉宾 IcrusJoe
我给4星。无缘由的审判源自于密闭的空间展现,天花板摄影在此刻发挥了前所未有的价值,极限与禁止的寓意呼之欲出 ,与公民凯恩相背反的是,象征着真实拓展无限的天花板进而成为禁闭的牢笼。有理由相信摄影与构图同属于安东尼奥泥的建筑电影序列,但却又不是冷酷、疏离的氛围,大远景展现的虽同是资本主义下的荒谬,却反此相对比衬托出卡夫卡笔下表现主义与现代主义的人的变形和挣脱。从这个维度上讲,威尔斯从技术上和文本上在某一时刻同时到达了巅峰,至于这种精彩的文本是否该算在威尔斯本人头上,那就不好说了。(禁闭室那段太牛,压迫感生发于逼仄和灯光的闪烁,被拖拽出门时分明是逃脱地狱,此刻来个倾斜镜头会不会更好)。看到最后才知道改编自卡夫卡。
主持人 果樹
嗯嗯卡夫卡文本及其内核本身,对影片整体影响非常大,稍后可以展开聊聊这一点 ,我们先看一下其他位嘉宾的打分。
特邀嘉宾 千橡
我只能给1分。威尔斯本来就是与卡夫卡完全相反的人。一个向内延伸一个向外。威尔斯用好莱坞和60年代美国的方式讲述卡夫卡的故事。电影对看了原著的人来说,很不友好。
主持人 果樹
太好了,看来对于本片到底是真卡夫卡还是反卡夫卡 ,大家还是会有不同的见解。
场刊嘉宾 风临
我给了3分。《审判》给我的感觉是一种有别于小说的对于同一样事物的另一种表述。他们都是关于一个个体面对一套抽象的,在影片中从未具体出现的体系的状态。但是卡夫卡的是一种碰壁的状态,而威尔斯给我的是“无壁可碰”它呈现了一种更加荒诞的,绵密的,其至黏稠的迷宫感。譬如威尔斯处理原著里不同章节场景之间的空隙时是直接剪辑或者叠化,中间没有路程,没有行走,没有空间的连续。从剧院祓拉到审判室,从画家的房间到法院办公室又到教堂。这些被省略的路或者空间去了哪里呢,最后两个看守把K押送去最后的地点时,突然间所有的路程一遍遍的出现,而且越来越空旷,越来越荒谬,越来越远离这个世界。而我扣分的一点也是在于,这种绵密和粘稠破坏了影片“审判”这个动词的主体和客体间的对比性,我更希望看到的本来是威尔斯本人扮演K , 一个骄傲的,自负的,但其实带点懦弱和自卑的人,公民凯恩式的美国人的失败。但电影主角那种颓靡的,甚至病态的选角和我预想的有所差距。
场刊嘉宾 Effythefreeelf
我也给 4星。视听语言与叙事结合得很完美,通过影像传达出一种荒谬和压抑的氛围有一种不明觉厉之感。梦魇一般的观影体验。强硬的对司法批评的这类题材很吸引我吧。
主持人 果樹
好的,一分、三分、四分,那我们就从这部电影绕不开的卡夫卡聊起吧 ,你们对于《审判》对于文本的影像化是怎么看的?如果不如预期,是哪些地方不够好?如果是你们喜欢的原因,那具体又是什么呢?
特邀嘉宾 千橡
《审判》精致的打光、丰富的场景设置毫无疑问是顶级好莱坞。威尔斯难得有自己能够掌控剪辑的电影。可是卡夫卡的原著是一个荒诞、无理的社会。这种好莱坞式精致完全和卡夫卡小说里的干扁冰冷的感觉背道而驰。
助理主持人 消耗时光
精致也可以是冰冷的。参考《玩乐时间》。
主持人 果樹
千橡是希望看见更加粗砺的影像风格吗?还是希望在构图、光影的处理上,更加呈现出极端与荒诞感呢?
特邀嘉宾 千橡
我反感的点是,因为美国60年代特殊的政治背景(冷战、麦卡锡及其主义) ,和威尔斯自己的影像风格。他们在试图用美国逻辑合理化一个本来就是荒诞的世界。这个感觉有人能懂吗?给我的感觉很像是安吉丽娜朱莉的那个表情包。
场刊嘉宾 IcrusJoe
我觉得优秀的一点是威尔斯是能通过同时代最精湛的电影技巧完成对于卡夫卡笔下异化和荒诞、无理性的描摹。
场刊嘉宾 风临
总体来说我是满意的,只是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据说威尔斯一开始也是准备后面有很多布景之类的 ,然后没资金就作罢了。比如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画家的房间,我个人不是很喜欢。
主持人 果樹
有趣,同样是“精致、精湛”的形容,在两位嘉宾眼中呈现了相反的观感。那么,卡夫卡笔下的荒诞是否一定与影像的精细化是冲突的?
助理主持人 消耗时光
我没感受到那个世界的合理化。
场刊嘉宾 Effythefreeelf
没有读过原作;但对我来说用一个好莱坞式的叙事或讲述相同的故事虽然没能传达原本的风格和精神也同样可以反映同时代的特点。
助理主持人 消耗时光
剧本最大的改动是结局吧,主角死于核弹。这个是冷战隐喻。
场刊嘉宾 风临
是的。
主持人 果樹
能get到千橡想表达的意思。那我会有另一个疑问,威尔斯的个人风格与其所展现的时代背景,化用进卡夫卡原本的文本体系里,有哪些非常不搭要至是冲突的点吗?这些出自电影作者的一些改动、或者个人风格的融入,永远是改编的双刃剑,那在《审判》中,它有利好的部分吗?
场刊嘉宾 IcrusJoe
我觉得这个剧本的改编是浑然天成的。
场刊嘉宾 风临
这里面主角做了一个反手把炸弹往外扔的动作,这一点也很威尔斯。他还是带着那种可仄蔑视这个荒诞世界的姿态。
特邀嘉宾 千橡
蔑视荒诞就已经非常不卡夫卡了。
主持人 果樹
这两句我都想分别听两位嘉宾展开讲讲。从哪些地方能感觉到改编得非常好、浑然天成。电影哪些细节会让人感觉到主创在蔑视荒诞?
场刊嘉宾 风临
是的,我的理解是威尔斯明显是能get到卡夫卡的,只不过他可能并没有那么强大亲历感(毕竟人家卡夫卡是法律体系里出来的)。
特邀嘉宾 千橡
没有几个特写和对影子的描写。你要是告诉我这是部古典主义小说改的我都会信。威尔斯是戏剧逻辑的大师 ,如果要他改编古典主义 要至一些比较主流的现代主义他都会很优秀。
主持人 果樹
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 ,卡夫卡毫无疑问是一个鲸落一般的存在,太多人能从他的作品中汲取影响、照见自身,但我们未必真的能感知它真正的全貌。而威尔斯也是用自己的第一视角来表达了他对《审判》这部小说的理解,它自己扮演的人物以及他在戏外所做的创作上的改动决策,也体现了他自己作为更加渺小的存在 ,试图去还原他所能够共鸣的部分?
场刊嘉宾 IcrusJoe
比如那个在工厂的远景镜头,慢慢从主角的视角延伸到人群的工作 ,那种氛围渗入的就是卡夫卡的荒诞理性。不过我又想到一点,很多场景那种荒诞甚至超现实的对资本主义的审视,用布努埃尔的摄影机来会展现成啥样?
特邀嘉宾 千橡
摄影机不知道,至少不会让观众看荒诞看出资本主义万岁。
场刊嘉宾 风临
威尔斯自己扮演的那个角色,他饰演的那个律师,原著里是一个专为穷人打官司的老病律师,在这里他自己出演的则是一个肥壮高的(有一个主角站在他面前对比高的俯视镜头),掌握着一个巨大空旷房间的律师。而且最后在那副动画里,他似乎充当着那个可以打开“法之门”一条缝隙的角色。
主持人 果樹
确实,我自己在读卡夫卡时,更多会感觉到一种败坏感、脱力感,那种荒诞看似极端但又无处不在地笼罩一般,让我想起真正现实中的自身景况。而《审判》从这方面来说,其实基调是高昂很多的。这可能和威尔斯个人的状态也是有关系的。
说到这里,我也想从非常主观的层面听听你们对于片中一些刻意想引发观众情绪的部分的。
共鸣,你们是否有接收到威尔斯对于一些试图让人还原阅读卡夫卡时会出现的窒息感、无力感、焦躁感,你们觉得他在通过视听营造这些氛围上,做得如何?
场刊嘉宾 风临
有的,我觉得他完成得很出色。就像我前面说的,他用剪辑把空间捏在了一起,最后再把这些剪掉的空间一次释放出来,这就很违背一般的剪辑规则。
特邀嘉宾 千橡
但是其实我当然明白,62年好莱坞电影怎么可能做出一个反资本反体制的电影。就当威尔斯炫技得了。
主持人 果樹
这种风临口中的“捏在一起”并“一次释放“ ,和千橡口中的“威尔斯炫技”似乎是从不同角度看的同一个东西。如果不基于够不够卡夫卡这个标准来看,单看他的这些技法,嘉宾们有什么评价吗?
场刊嘉宾 风临
还有很多布景里的空旷感(虽然我理解的卡夫卡是一种密闭和窒息的),譬如他又一次去对准了房间的天花板,在银行公司里天花板上甚至出现了摄影棚的钢筋,还有他的办公室只是一块高出一截的平台,没有一扇门与墙,反而像个被凝视的舞台。
主持人 果樹
毕竟我们无法要求所有观影者,都先读过卡夫卡。
场刊嘉宾 风临
这就是我说的我给三分的理由啦 ,我是认为改编得很好的,毕竟我们可能都不是很希望看到一部复制原著的电影。威尔斯有自己的理解,我尊重这种理解并且还挺意味的,虽然他和我希望中那个样子不一样。
主持人 果樹
那就得看,“不符合自己希望的样子”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了。
特邀嘉宾 千橡
不基于原著的话,威尔斯从25岁的公民凯恩开始,在镜头运用和语言上都是好莱坞最高水平之一。这部作品也相当好的发挥了这些方面的优势。
场刊嘉宾 风临
哈哈,我个人还是偏惊喜吧。
主持人 果樹
完全复制只能说是不可能的任务,所以各位嘉宾心中有没有一道基准线,至少要还原出什么韵味,才算合格?
场刊嘉宾 Effythefreeelf
以基准线可能是灵感需要是从原作得来的,在某种层面上(比如情感)遥相呼应,提出更多讨论的可能性。
场刊嘉宾 风临
看改编者有没有理解到原作品吧,我觉得这一部威尔斯是理解了的。或者说,威尔斯是有他自己的理解。
场刊嘉宾 Effythefreeelf
我觉得大家的讨论很有意思!补充了背景知识,阅读时每个人都是想象力的导演。
主持人 果樹
确实,我还是想插一句话,文学的阅读是给到想像力更大的空间的,而将其影像化无疑是给出一些改编者角度出发的限定的答案了。所以改编有的时候会是危险行为,它容易片面地敲定一些东西,影响文学本身的延展性。但我们又一直很乐于看见各种影像化改编,因为视听总感觉比文字更具魔力。它是能带来更直接、更沉浸的感官激活的。
场刊嘉宾 IcrusJoe
我觉得《审判》要比《公民凯恩》好一点。
主持人 果樹
那这个评价可以说是很高了。能不能简单举例,哪些方面有胜过?
场刊嘉宾 IcrusJoe
《公民凯恩》的技巧开拓性毋庸置疑,但我觉得文本还是弱一点。《审判》我觉得是技术和文本结合的完美作品,虽然可能是借了卡夫卡的光。
主持人 果樹
毕竟卡夫卡已经是太丰沃的文本土壤了。
场刊嘉宾 IcrusJoe
是的。
主持人 果樹
但我同意你们对威尔斯技法上的肯定,即使有卡夫卡这个土壤,威尔斯的改编如果没有他自身的实力,也不会呈现出这样的视听。
场刊嘉宾 风临
而且他不是又拍着拍着没钱了嘛。
主持人 果樹
他好像后期越来越容易陷入这样的境地。
场刊嘉宾 风临
哈哈哈,是的。能这样取另一条路挺厉害的。
主持人 果樹
所以围绕着他身边的,肯定也有不少“卡夫卡式”困境。尤其像他这种略带传奇的人生 ,以
高开低走的形式展开,肯定心境上又大有不同,所以通过他的眼睛去看卡夫卡式的“人的困境”是不是也是一种乐趣所在?
场刊嘉宾 IcrusJoe
我在想《审判》有没有威尔斯自己的东西。
主持人 果樹
千橡其实刚刚也指出了不少威尔斯的东西。而这些东西确实不卡夫卡,也成为了一些讨论点。
主持人 果樹
那麻烦各位嘉宾最后再做一个收尾的点评. 与前面的总评不同的是,想听大家聊一聊 打了四星的嘉宾麻烦说一个你们最喜欢的点,如果你想向其他人推荐这部影片。打了三星的嘉宾麻烦说一个你觉得这部电影最大的缺憾,如果希望这部影片能够更好。打了一星的嘉宾麻烦说一个你觉得这部电影的最大优点。
特邀嘉宾 千橡
虽然不太行,但能有这个拍的想法还挺不容易的,所以我就没给X。
场刊嘉宾 IcrusJoe
如果说卡夫卡开启了现代主义文学开启者,奥逊威尔斯是现代电影开启者,那么奥逊威尔斯+卡夫卡的《审判》,开启了现代困境审问之门。
场刊嘉宾 风临
我最大的缺憾就是在于它太空旷了,太过于抽象了,我希望看到像斯特劳布同样改编卡夫卡的《阶级关系》那种;而且威尔斯不敢演K本人!!我觉得如果威尔斯肯演K本人然后拍自己那股骄傲和自信慢慢被这个体系摧毁会很有趣
场刊嘉宾 Effythefreeelf
喜欢最后的旁白奥胖为观众点出本部作品的导演也可以是寓言里掌管大门的法官,这是一种创造力赋予的权利和力量,可以以这样一部在拍摄手法上无可挑剔的作品来回应之前的某个历史时期或是影响后人。啊我好鸡汤哈哈,大家讲得很好。
主持人 果樹
哈哈今天确实大家的观点都很开放,也很有趣,感谢大家!
奥森·威尔斯的电影反复触及疏离感这个主题,至少在《公民凯恩》中,主角便将自己与周围的世界对立起来,建造了一座卡夫卡式的“城堡”。不知道威尔斯拍摄时是否想到过卡夫卡的小说,后来终于转向了这位作家的《审判》。这是一本无情的官僚机器可以粉碎和摧毁任何人的书。威尔斯从一个新的角度阅读卡夫卡,就像作家一样,没有给出任何答案,只是向观众和读者提出了新的问题。乍一看,电影好像是文字的逐字转换,事实上,它是对小说的彻底反思。nn电影以小说的结尾开始,以寓言开始,也以寓言结束:一名男子试图进入法律的大门,却被门卫挡在门口不许进入。男子费尽口舌甚至贿赂始终无法进入。直到将老死在法律门前,门卫说法律之门其实只为该男子所开,但是现在要关闭了。这个寓言告诉我们,穷人站在“法律”的门口,守门人守护着他们,然后一切都照本宣科。寓言讲完,奥逊.威尔斯的旁白出现,他说“下面来说一则新案例:《审判》,这个故事是一场梦的逻辑,一场噩梦的逻辑。”画面淡出淡入——K在睡梦中惊醒,而他即将跨入接下来的接近两小时的噩梦。熟睡中的梦是真实的,还是即将经历的噩梦是真实?如果噩梦是真实的,那么法律的残酷黑暗也将是真实的。
K被突如其来的探子纠缠,他们以一种毫无上诉的语调告诉他被捕的消息。这不是同事们开的残酷玩笑,对K来说,这确实是一个没有指控和判决的过程。而K结结巴巴和受惊吓的举动也确实像是个嫌疑犯(导演可能在开始就想让观众也认定他是嫌犯,而不需证据)。然而K并未犯罪,就像他对布斯特纳小姐解释的那样:他是骨子里有种紧张感,在学校讲桌丢了东西,老师追问是谁偷的,明明连丢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他却也会显得紧张。换言之,一个人最初是有罪的,而且不可能摆脱这种“罪恶感”。
导演从一开始就让观众沉浸在一个冰冷而又毫无生气的抽象城市,那儿的居民注定要灭亡。从低矮的角度,大胆的视角,以及对光线不同寻常的使用。导演也运用了多处表现主义手法:如法庭外高高在上的大门,象征着权力的至高无上和高不可攀,人物变得渺小而虚无。影片所有的非法律工作者都像是囚犯一般:大律师家的老主顾被软禁在一个房间里(他像狗一样敬重大律师),大律师在情人兼秘书嘴里探听他的表现;法庭外广场上那群面无表情的脖子上挂着牌子的人们更像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犯人;画家那用木板拼接的房间和线条衣服也更是象征牢笼和囚犯。威尔斯描绘的与其说是卡夫卡的世界,不如说是一个建立在弗洛伊德和服从他人自由意志基础上的现代社会。这部电影建立在噩梦的逻辑上,让主角交替经历着广场恐惧症和幽闭恐惧症。nnK生活在不断受到当局迫害的偏执狂热中,成为官僚机器的终身奴隶。他一直在寻求一项普遍的真理,那就是“法律的正义”。然而,对方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认定的是:认罪并接受惩罚,这有什么错?
在最后段落里,K 从长期封闭的空间里逃出,来到一所高大的教堂,教士也试图让他认罪。他又见到了大律师,两人的对话回到了最开始的幻灯片话题上,大律师成为寓言中的门卫,而K就是那名男子,K认为他们双方都失败了。临走时K告诉教士“我不是你的孩子!”(K已被法律抛弃,也选择被上帝抛弃,他只属于自己)。K逃离教堂后又被探子捉拿,将他置于一个空旷的深沟准备行刑。走到这一步,K绝望了,他终究被法律世界的残酷击垮,我们可以看到他拾起了那枚要炸死他的炸弹(可以想象他还有一点生存希望,把炸弹反抛上来;也可想象他是抱着炸弹等待了结)。nn法律世界唯一可以生存的原则就是:谎言,顺从,虚伪和奴役。K并没学着适应肮脏的法律社会,因此法律的大门对他永远关闭了。
(本文为本人上个学期一门课程《从小说到电影》的期末报告)
自电影诞生之日起,就拍摄了许多改编自小说的电影,其中不乏许多大家名作。这些改编的电影有着原著扎实的文本支撑,但是电影毕竟是区别于文学的一种以视听为基础的艺术形式,若是照搬原作,虽说完成了“忠实原作”的任务,但这样的作品实在算不上是杰作,也注定无法摆脱原作如影随形的阴影。但是其中也有不少改编作品,在原作的基础上实现了再诠释,不仅从原作中获得了扎实的文本支撑,反过来丰富了文本,也让电影本身成为独立的艺术杰作。在这里,我将会通过分析卡夫卡的《审判》以及奥逊·威尔斯的《审判》,揭示后者实则是对前者“忠诚的背叛”,在保留作品突出的艺术风格的同时,对同样的问题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小说《审判》,第一重忠诚的背叛
卡夫卡其人
20世纪是一个风起云涌的世纪,以物理为代表的现代科学的急速发展让人惊叹理性的伟大成就,然而两次世界大战以及二战期间的大屠杀又让人开始思考理性的界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20世纪成为了一个伟大而又别具一格的世纪。这一世纪中的学者,不仅在思想史中别具一格,在同一时期也是个性鲜明,例如同为存在主义者的海德格尔、加缪、萨特和克尔凯郭尔就各具特色。但要是从这个时代中只能选出一位大家代表这个世纪,对于我而言,卡夫卡无疑是我的第一选择。
卡夫卡在1883年出生于布拉格一个还算富裕的犹太人家庭,但是父亲从小的严格管教,给卡夫卡留下了极大的心理创伤。卡夫卡后来取得法学博士学位,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他在工作期间还算是恪尽职守,但是一直在暗中写作,从这一角度说,他的的确确是一位业余的作家。他生前发表的文章,大多是在朋友勃罗德三番四次的恳求下才投稿的。但是,让卡夫卡没想到的是,他的文章居然在他死后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并影响了整个世纪。
被背叛的遗嘱
卡夫卡在死前,嘱托朋友勃罗德在死后将他的手稿全部付之一炬。然而待卡夫卡死后,勃罗德却将他的手稿整理后发表,其中就包括《失踪者》、《审判》和《城堡》三部长篇小说。面对他人的质疑,勃罗德这么为自己辩护道:“如果他真的想把自己的手稿毁掉的话,就不会拜托我了。”
那么,卡夫卡为什么在生前要嘱咐友人将自己的作品全部烧毁。而且卡夫卡的作品大部分都是死后发表的,生前发表的作品只占他全部已存作品的一小部分。这个疑问或许可以从他自己作品的文本找寻到答案,《饥饿艺术家》中的饥饿艺术家仿佛就是他自己——
从某种意义上,这恐怕就是卡夫卡自己的写照,艺术是他唯一的追求,为此可以将自己的生命燃烧殆尽。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是他祈祷、忏悔的方式。这也是正是他的作品最吸引人的地方,他的作品是彻底的自我表达、自我探索的结果,虽然卡夫卡不是一个专业的哲学家,但是他那敏感的神经和多愁善感的思绪敏锐地捕捉到20世纪的人类的不安焦虑与迷茫,并将其融入其作品当中的每一个字当中。因此,当卡夫卡的肉身即将逝去的时候,这些在凡世留下的自己的痕迹也并无留存的必要。当然,与他的作品一样,焚稿的动机绝不是单一的,或许是卡夫卡对于文学近乎苛刻的标准,或许是担心自己未竟的探索给后人带来更多的痛苦,或许是希望自己的内心从此永匿于世人,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是我们所能知道的是,勃罗德使得卡夫卡被世人所知,乃至成为现代小说作家的代表人物,让我们得以一窥这一与我们一同分担现代化的痛苦与迷茫的脆弱的内心,让阿伦特、加缪、萨特和本雅明等等20世纪的伟大哲学家轮番为卡夫卡诊断出的现代性疾病开出各种药方,让现代人从卡夫卡的著作中看到时代的精神状况并从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这样的背叛,可以说是“忠诚”的。
是谁在被审判
卡夫卡的作品往往是寓言体的写作,任何一种思想都可以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找寻到自己的影子,但是试图用任何单一的理论去解释卡夫卡的作品都是行不通的。以《审判》一书为例,有人从中看出了宗教的启示,有人从中看出了对父权的审判,有人从中看出卡夫卡的情感纠结,不过在这么多种解释中,我个人更喜欢存在主义者对《审判》的解读——卡夫卡的《审判》实际上是描述一个人寻找意义并最后完全被异化的过程。
小说的开头是
这正对应着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所说的,一个人觉醒的开始(正好在小说中,卡夫卡起床,像往常一样摇铃请人送上早餐,却叫来了“逮捕”他的人——也就是一切思考的开始),存在主义时刻的来到
显然,卡夫卡的“被捕”不是因为一般的刑事犯罪,也不是因为他违反了通常的法律,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在内心对自己进行的审判,我们可以看到,在小说中出现的每一个人物都或多或少与法律或者法庭有关,这些人不是法庭的职员就是参与到了K的案子当中来,甚至连K的邻居比斯特那小姐在得知K被捕后,也表示“下个月要到一家律师事务所当职员”。可以看到,在审理K的法庭是无处不在的,每一个人都臣服于他的权威同时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被他介入。如果要为法庭找一个相对应的事物的话,可以将法庭看作是人类一切文化建构的总和。法律作为一个各方面都受到各种规训的场域,自然最能代表尊崇“理性”的人类文明成果。这样一来,所有人都处于法庭的控制下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每个人都要受到来自文化建构的各种规训,即使是看似从事创造性工作的画家底托雷利也处在法庭的控制底下。
作为一个“觉醒的人”,K自然是成为了一个“局外人”,对一切习以为常的事物都可能感到“恶心”。比如K在法院的办公室中感到“窒息”,然而办公室的职员却对此毫无感觉,却对室外的清新空气感到不适。对臣服于律师的商人感到悲哀,当他拒绝了律师的辩护后(拒绝接受人类文化构建的规训),并在教堂和牧师交流了《在法的门前》这则寓言之后的一段时间后,被两个法庭的职员带走处决(最终放弃了抗争,被社会异化)。
当然,任何对卡夫卡作品做出单一诠释的尝试注定都是不成功的。或许阅读卡夫卡作品最好的方法是不去探寻卡夫卡究竟想表达的是怎么样的“意思”,而是感受字里行间体现出的孤独、无助和绝望感——正如我们在现代性的生活中所感受的那样。但是对其进行一个诠释在这里是必要的,这有助于我们下面采用比较的视角,在分析电影的同时加深我们对原作的了解。
电影《审判》,第二重忠诚的背叛
威尔斯其人
只要是影迷,就不可能没听说过奥逊威尔斯和他的《公民凯恩》,初出茅庐的威尔斯就拍出了《公民凯恩》这样的传世杰作,不禁让人感叹天才或许是真的存在的。不仅作为一个导演,威尔斯在《第三人》等电影中的表演也是令人印象深刻。但是自《公民凯恩》开始,威尔斯虽然获得了极大的声誉,却不得不受制于大制片厂体制,任由自己的心血被资本糟蹋,《审判》是难得的威尔斯拥有完全控制权的完全的作者电影。虽然上映后毁誉参半,威尔斯自己却说,“不管你们怎么说,这就是我拍过的最好的电影。”
被背叛的原著
本雅明曾经这么评价卡夫卡:“十诫说,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像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而卡夫卡是遵守得最好的作家。“,本雅明这么评价的原因或许正是因为卡夫卡语言的模糊与无明确意义性。然而,威尔斯此刻想要把《审判》搬上荧幕,从文字到视听,自然无法重现原著的精髓。但是,作为跻身伟大导演之列的威尔斯另辟蹊径,用电影对小说进行了重诠释——对极权主义的揭露与抗争,虽然在某种意义上说他”背叛“了《审判》的原著,但是却是充满敬意的忠诚的背叛。下面,我们通过对两个文本进行仔细的分析进一步突出这一点。
小说《审判》与电影《审判》的对比
开篇、梦的解析
在开始小说的剧情之前,电影插入了一段片头的叙述,这一段叙述是来自小说当中倒数第二章K和神父的对话,但这个寓言故事在卡夫卡生前曾经以《在法的门前》单独发表过。一直以来,人们都将其看作是解开《审判》之谜的钥匙。
在开始,我们看到的是幻灯片似的静止画面配上画外音——那是威尔斯亲自配音的(事实上,在影片当中的律师,也是威尔斯亲自扮演的,这使得片中的律师,似乎拥有了某种超出影片中任何角色的对银幕内外的掌控权),在讲完这个故事以后,威尔斯这么补充道——
接着,下一个镜头就出现了主角K从熟睡中醒来的画面,正对应着“梦”——K究竟是醒来回到了现实还是进入了一个梦境呢。
在电影中对于“梦”的体现还在于一些弗洛伊德式的细节上,例如在开头的审问中,电影大部分都涉及到了隔壁的比斯特那小姐然而小说中并非如此。更明显的暗示在于K的口误以及探员的口误上
因此电影以几乎明示的方式要求对其做一个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批评,但由于笔者的理论水平,在这里笔者决定将这个富有挑战的任务留给其他人进行。但可以看出的是,性无论是在小说还是电影当中都是一个重要的主题。
时间、空间
在小说中,K在生日被捕,又在生日被处死,这时间自然不是卡夫卡的无心之举,而是暗示这是K命中注定的审判,在”生日“觉醒,又在”生日“死亡(彻底异化,自我的死亡),让小说显得更加富有哲学思辨的意味。但在电影当中则没有指明这一点,相反,电影当中始终没有指明明显的时间。相反小说则常有具体到点数的时间的描述,并且通过对时间的描述体现出审判过程的无休无止和对人的折磨(因此有些译本将书名翻译成《诉讼》,强调期间的过程)。而在电影中,时间的流逝是不明确的,大部分场景都在室内进行,而少有的在室外的场景大部分都是在夜晚进行的。
与时间的不明确流逝相对应的是小说和电影中对于空间的处理,两者都在某种程度上让空间关系变得不明确。首先,无论是在小说还是电影中,大部分内容都是在室内进行的——正如现代人的生活,我们走出户外不过是从一个建筑走入另一个建筑物,而建筑物作为一个又一个的功能场所,则是被异化的现代人的最佳展览场所。电影中呈现的K的工作场所是一个超大的办公室,而办公室里容纳着上千名职员,一到下班时间,所有人如同机器一样马上收拾东西离开(不禁让人想到《大都会》开头的场景),被异化到极致的人的生活已经完全和他的日常生活隔绝了(当然,和现在的996——生活完全被工作占据——比起来,已经是十分仁慈了)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无差别、可替代性。但是在电影中,这样处理的效果,不仅突出了视觉效果,更有一种在现代生活中隐私无处可藏的暗示,这对于电影对小说的重阐述是不无裨益的。
在小说中,人物在场所间移动的过程往往只是一笔带过,而在电影当中,人物在场所间移动的过程干脆被剪辑掉了,人物常常是从一个场所离开,马上又进入了另一个场所。值得一提的,电影拍摄的时候取景地是在多个城市取景地——萨格勒布、巴黎、米兰和罗马,有时候多个不同的取景地被剪辑在了一起,虽然在逻辑上可以被观众所感知到影像的叙事逻辑,但是无形当中却营造了一种怪异的空间感。例如下面这一段对话的场景,虽然在电影中是连续的,但是却是分别在罗马、巴黎和米兰拍摄的,虽然出色的剪辑让观众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却在潜意识中割裂了连续的空间感,进一步增强了荒谬感。
在电影中,也出现过人物出现在室外的镜头,比如一开始K被捕的场景,K从室内逃到阳台,但是还是无法逃避探员的拷问,甚至还使得自己承受对面建筑物中他人的目光。
而在其他人物处在户外的场景,往往只让人物占据画面的很小一部分,同时与庞大的建筑物对比,显示出个人的渺小和无力感,正合萨特所说的“人在荒漠中寻找意义”的荒谬感。
风格、表现主义
卡夫卡原作小说的语言风格是平实甚至有点“干”,其晦涩主要来自其叙述的逻辑和故事而不是文字。事实上,卡夫卡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他总能用最平淡自然的语气说出最令人惊奇的景象。故事的许多信息都是通过人物之间长篇累牍的对话透露的,比如对于法院系统的描述几乎都是通过K与不同法院工作人员的对话进行的。同时这种不间断的对话和故事进行的节奏常常让人感到压抑。主角的名字叫做约瑟夫K,但与之相对,其他的人物都有一个完整的名字,这体现的是主角的非独特性——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我、你或者身边的每一个人。同时,小说当中对环境的描写体现出一种寓言般的模糊性——没有指定特定的国家和城市,也没有特定的时代,期间描述的日常生活内容似乎放在今时今日的任何一个国家也看不出过大的违和感。从中可以看出卡夫卡笔下的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永恒的——只要现代性的危机尚未解除,卡夫卡描述的仍然是当下的世界。
相比之下,威尔斯的《审判》就充满了黑色电影的味道。例如探员的装束,十足黑色电影探员的形象。与之相比,卡夫卡原作对于探员色描述是:“身穿一件合身的黑衣服,像旅行装一样有很多褶边、口袋、束带和纽扣,此外还系了一条腰带”
同时,隔壁的比斯特那小姐的身份也从打字员变成夜店的舞者,这也是非常典型的黑色电影当中的人物形象。同时多处的镜头令人想起《双重赔偿》、《第三人》等经典的黑色电影
而影片中对灯光的处理也充满了黑色电影的味道——
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审判》就是一部黑色电影——主角就是侦探,他要弄清楚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过,在找寻过程中,陷入一个又一个的漩涡,最后逐渐发掘出真相——自己的存在就是罪行(sin but not a crime)。如果这么来说的话,经典黑色电影《西北偏北》和《死亡漩涡》似乎都带上了几分卡夫卡的味道。
这种风格的选择并非完全是出于威尔斯的个人偏好,因为卡夫卡本人就是德国表现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一,使用深受德国表现主义影响的黑色电影的形式表现卡夫卡的作品,的确有他的道理。
但是必须要说的是,试图在大荧幕上演绎卡夫卡作品的著名导演不仅仅有威尔斯一人(当然,他可能是其中最著名的导演),而不同的导演在视听语言上的取舍也不一样。
改编自卡夫卡《失踪者》的电影《阶级关系》由达尼埃尔·于伊耶和让-马里·斯特劳布两位导演执导。这部电影依旧是使用黑白摄影,这也比较符合卡夫卡作品的一个特点——缺少“色彩”(当然这绝对不是贬义,而是一种对其独特风格的赞扬),也制造了一种寓言式的疏离感。但是与威尔斯表现主义式的美术设计和场面调度相比,《阶级关系》试图还原出卡夫卡原作那种干涩的语言——固定机位、演员僵尸一般的表演、刻意而唐突的镜头移动和剪辑。同时有意创造出一种与观众的疏离感。甚至连卡夫卡未完成的结尾,也如样搬上荧幕。可以说,《阶级关系》是一部非常还原卡夫卡原作的电影——不管是在内容还是形式上,其自身的艺术价值也十分值得肯定。
哈内克也改编过卡夫卡的《城堡》,从某种程度上像是《阶级关系》风格的延续,只不过风格化程度远没有那么高,同时大量运用了旁白推动叙事
山村浩二改变过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乡村医生》,其中使用了夸张、变形的画面对卡夫卡的作品进行诠释,也大量使用人物内心独白推动叙事
索德伯格则是拍摄一部叫做《卡夫卡》的电影,这一次,他让卡夫卡成为了男主角,但是这并不是一部传记片,而是揉合了卡夫卡多部小说和生平,加以极度戏剧化的电影。在这一部电影中,卡夫卡真的变成了黑色电影中的探员,发现“城堡”的惊人秘密。总体上,这部电影也是主要沿用了黑色电影的风格和叙事结构。
上面所陈列的影片中,若论艺术价值,无疑是《审判》和《阶级关系》从中脱颖而出,但是这两者却又恰恰有着相反的风格——《审判》通过表现主义式的艺术指导和场面调度让我们直接感受到人物在一个荒谬世界的内心的挣扎,而《阶级关系》则通过故意制造的疏离感让我们感受到电影的文本以及视听本身的荒谬感。但是其中有人更都接近了卡夫卡原作了吗,我觉得两者都同样接近,并无高下之分——卡夫卡原作的语言是平白的,但是其内容是荒谬的,但这种荒谬并非来自外在环境,而在于人的内在——为什么K被捕?为什么K忽然就被处决了?为什么K这么依赖于女人?为什么神父要和K讲那个故事?其中人物的行动和思考也是与我们的日常行为方式相悖——从存在主义的视角来看,这体现的是世界的无因无果以及人的非理性。但是人物周围的事物、经历的事情未必是奇特的。所以我觉得卡夫卡的作品描写的是“荒谬的人在一个正常的世界”,而威尔斯则是描写“正常的人在荒谬的世界”,《阶级关系》则是“荒谬地呈现人在世界这一事实”,从这一角度上来说,他们都没有完全——当然也完全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也不应该——还原卡夫卡原作的风格,但是他们各自的风格足以使改编的作品获得独立于原作小说的艺术价值。
结尾、从形而上的卡夫卡到预言者的卡夫卡
当一个故事在不同的媒介之间变换的时候,难免要对原作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改编,对于《审判》,其中改变最大的莫过于各章节的顺序了,但是这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卡夫卡原来的手稿各个章节之间就是没有顺序的,是勃洛德后来才把各个章节排成现在的顺序发表。事实上,电影对于原作最大的“背叛”在于结尾的处理——在原作中,是这么描述K的被处决的——
可见,在最后的时刻,面对着死亡的时候,小说当中的K也是消极对待的,甚至有着“这次最后的失败应该归咎于他自己,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做这件事。”的想法,而最后的“像一条狗似的”是把K最后的反抗失败刻画得有几分滑稽可笑的感觉,充满了黑色幽默。然而,在电影当中,威尔斯却将结局的意味完全改变了——当探员把刀递给K的时候,K拒绝了自己动手,而是坚决地说:“你们必须亲自动手”。然而两个行刑者却爬上了坑洞,选择用炸药炸死K。而当炸药掉到坑中后,K却捡起了炸药,K是想把炸药扔出坑洞为自己作尽力一搏,还是想用这样的姿势表示最后的不屈,我们不得而知,因为接着镜头一转,炸药爆炸,在空中形成如同原子弹蘑菇云一样的云雾——但不管怎么样,我们可以知道,在电影《审判》的最后,K是抗争到最后一幕的。从某种意义上,电影中地K输得比小说中的要惨,小说中的K好歹留了个全尸,电影中的K可以说是物理意义上地被消灭了;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说,电影中K却又取得了胜利,不似小说中的K输得一败涂地——电影中的K保住了最后的尊严,一如海明威所说的“他被打败了,但没有被击溃”。
不仅在结尾,小说中K和电影中的K的不同事实上在整部电影中都是非常明显的。小说中的K,敏感、多疑、甚至有几分懦弱,而且卡夫卡赋予他的是一种现代人匿名的、可替代的身份,随着小说的发展,K越来越处于被动的地位,同时反抗也越来越消极,越来越借助于外部的力量,甚至开始时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罪,开始思考自己的过往寻找罪行。但是,在电影中,由安东尼·博金斯扮演的K从到到尾都像极了一个美国式的孤胆英雄,一幅永不屈服誓要找出真相的果断和不屈,极富独特性,并且,随着电影的发展,K的反抗越来越激烈,电影的节奏越来越快。直到最后的行刑便是最后的、也是最为激烈的反抗。
为何威尔斯要这么处理原作当中的形象刻画呢,威尔斯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谈到自己对结局的处理:“《审判》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成书的,如果卡夫卡活到了二战以后,在犹太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屠杀以后(卡夫卡也是一个犹太人),我不觉得他还会保留这个结局。”
事实上,除去结尾原子弹蘑菇云似的烟雾以外,电影当中还有对于二战背景更为明显的提示——
当K在进入法院之前,K经过了一群衣不蔽体的人群,他们的胸前都挂着数字号码牌,我们马上可以由此看出这明显是在反应二战中的集中营和犹太人大屠杀。而在法院面前出现的这样的景象,似乎告诉了我们电影当中的法院与形而上的各种人类文明建构相比,更像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各种极权政府的影射。事实上,在二战以后,对卡夫卡的重解读中,就有将卡夫卡与当时的历史背景相结合,将卡夫卡视为一个预言家,卡夫卡从形而上的卡夫卡变成了历史性的卡夫卡。正如阿伦特所评价的:
正是由于这种历史性的解读的存在,卡夫卡的小说在二战后在东德遭到了禁止。许多曾经遭受过战争时期极权统治的人,都从卡夫卡的小说中的荒谬中读出了真实世界的荒谬。
当然,这样的解读或许有片面解读卡夫卡的作品的嫌疑,但是这也正是卡夫卡作品的伟大之处——它描述的不是特定的一个主题,而是全面反映了在现代性的过程中人类的命运和困惑。鲍曼的《现代性与大屠杀》就指出,大屠杀实际上反映了现代性的另一面,正是因为现代性的要素,才能使得大屠杀变得如此残忍。也是由于现代型,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的官僚组织出现,以至于英文词典中出现了一个专门的词——Kafkaesque(卡夫卡式的),用来形容现代人对卡夫卡小说越来越日常的体验。从这一角度讲,这是对卡夫卡的作品在某一方面所做的极佳的重诠释——将卡夫卡所描述的现代人的现代性症候具体化为具体的疾病——大屠杀与极权主义。
因此,对于威尔斯来说,他不甘愿像卡夫卡笔下的K一样屈服于现代性的压迫,而是奋起抵抗,一个人与这庞大的体制作斗争——无缘无故被逮捕、不给予任何辩护机会的法庭、繁冗的官僚体制,K代表的是极权主义下的一个不屈的个体。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在全面积极化的电影当中,结尾却缺乏了一个关键性的积极要素——高楼上的灯。在小说的最后,K看到高楼上有人向他招手,而在电影中被删去了。这个人是暗指什么呢,是想阿伦特一样呼吁个体对个体的真诚而具体的爱吗,我们不得而知。而威尔斯删去这一情节,是迁就末尾空旷的场景,还是想要借此呼吁在极权主义下的个体承担起个体不服从的责任,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可知即使是卡夫卡,也在小说令人绝望的最后,也为我们留下了一丝现代性暗黑隧道的曙光。
在法的门前
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都将《在法的门前》视为电影当中的非常重要的一个寓言。无论是在电影中还是小说中,在与神父交流完这个故事不久以后,K就被处决了。可以说,这个寓言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法庭对于K的判决。同样的,当主题被改变以后,我们看到这一段也必须随之改变。
在小说中,K本来是为了接见客户去到大教堂的,而在教堂中,K听到神父的呼喊时,它实际上是想离开的,但是最后还是屈服了。
而在听完神父讲述的故事以后,他虽然反对神父的观点,但却始终小心翼翼地表达,最后干脆厌倦了辩论,与神父友好地道别:
然而在电影中,K在这一段的表现是完全相反的,这一段,K是在听到神父大声地叫喊了自己的名字以后才带着戒备走到布道坛下的。而接下来的故事,是由K的律师——由威尔斯本人扮演——叙述的。而这一次,他的律师使用了投影仪投影出电影开幕时的幻灯片讲述这个故事,然而这个故事讲述到一半的时候,K却表示自己已经听过了这个故事,并取得了主导权,开始接过律师的话讲述这个故事。然而在最后,K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否认了律师所说的一切,并有力地回击了律师的论述。
这一段的改变是K的人物形象和主题改变后的必然结果——和小说中K的消极被动地接受这一切相比,电影中的K积极主动地挑战着这个压迫于他的体制。
在这一段中,在幻灯片放映时,K的影子被投影到了讲述这个故事的幻灯片上,就如同K进入了这个故事一样,站在了故事当中的法的门前,只是K并没有理会一个又一个守门人的组织,径直走入了法的大门。
而当K发表他的慷慨激昂的反对时,荧幕变成全白——这就是在法的殿堂中的法律吗?荧幕前只有K一个人——或许在法的殿堂中的,就是每一个人,每一个个体内心的信念和追求。
当K离开的时候,神父所说的话,实际上也是威尔斯配音的,在这里,神父和律师的身份在某种程度上交错了——他们都是希望K“承认”自己罪行的人,如果说律师代表的是人类的各种社会建构,那神父代表的则是宗教的规训,然而K却以“我不是你的儿子”,彻底地放弃了对宗教的幻想。(另外,画家也是完全由威尔斯配音的,这种错位感进一步增强了整部电影的荒谬感——你会发现电影当中不同的角色似乎在哪里见过,也表明这些角色都和法庭有着难以分割的联系)
被背叛的原著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卡夫卡被威尔斯彻底地背叛了——威尔斯彻底改变了原著的挽歌式的消沉绝望,变成了歌颂积极反抗的赞歌。卡夫卡感叹世界的无意义和荒谬,然而威尔斯却呐喊“让我们相信世界是疯狂的才是最肮脏的把戏”!
但是,威尔斯的文本却和卡夫卡的文本形成巧妙的互文关系——如果是卡夫卡是问题的提出者,“在现代性的生活中,个体孤独的、被异化的无可避免的命运”,威尔斯则就卡夫卡的问题给出了自己的问题,“承担起个体的责任,永远地思考和永远地反抗!”这不仅不是对存在主义的批判,反而是对存在主义的歌颂,因为按加缪在《局外人》的说法,个体在觉醒以后,将会处于“彻底地觉醒”以及回到枷锁中的张力当中,而加缪给出的解决方法是——永远地反抗!自杀不是一个可能的选项,因为这意味着接受荒谬,放弃生命这唯一有价值的东西——而生命的价值恰恰来自不断地反抗,意识到了世界荒谬的本质,并不断地反抗它。即使是从历史性的角度看,威尔斯对于近代极权主义开出的药方,也和阿伦特的呼吁不谋而合——永远保持个体的自由和尊严!
从这个角度上出发,威尔斯虽然是背叛了原著,但是却又是一次忠诚的背叛——他忠于卡夫卡提出的问题,并献上了自己出色的回答。与原著的文本形成了独特的互文关系。Rhein Phillip用这么一个比喻形容卡夫卡和威尔斯所描绘的K的形象的不同:
汝不可雕刻偶像
在电影中,出现了一尊雕塑,然而我们并未能看到这个雕塑的真容——
这尊雕塑一共出现两次,一次是K第一次进入法庭前,这尊雕像下站立着集中营一般的人群,第二次是K最后被处决时,矗立在在空旷的郊外。
那么这尊雕像究竟是什么呢,我们或许可以从K和画家的对话中探寻到蛛丝马迹。
而联想到这尊雕像出现在法庭的前面与K被处决的时机,这尊雕像大概率就是这个变了形的司法女神,这也契合了这个法庭的某些特质。
而在电影中,我们也未能看到画家这幅画的模样,我们从到到位只能看到看着这幅画的两人。
正如我们前面所指出的,本雅明称赞卡夫卡是最遵守“不可雕造偶像”这一戒律的作家,威尔斯似乎也把这一批评记在心理,因此,我们也无法在荧幕上看到这尊神像的真容。但是,雕像之所以被树立,无非是为了纪念这个雕像所代表的事务或者传颂它所代表的价值观,然而这个鬼魅一般的雕像完全看不出真容,与其说是传递一种特定的信息,倒不如说他传递的是一种深不可测、不可知而又无处不在的压迫感,正如这个世界中的法庭一般。
当K最后被处决,从城市中心的教堂被带到郊外的过程,画面中先是出现城市中心充满历史感的老街区,接着是到了新建的现代化的建筑物,然后到了郊外的小平房,接着出现了这尊雕像,接着建筑物完全消失,只剩下苍茫的自然景象。这尊雕像就是K所见的最后的建筑物——最后的人类建构,最后的无人的郊外这时候不仅仅呈现出没有边界、没有约束的样子,同时更呈现出一种荒漠般的荒谬感和无意义,这尊雕像就标志着人类文明社会建构和外部的实存的分界,一旦K经过这尊雕像,被带入荒谬的郊外,就意味着他最后的斗争的来临。
光与影的囚牢
当K拜访画家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画家的房子是由并不严实的木条组成的,和小说中的描述相比,显然经过了表现主义式的再加工——
外部的光线透过木板投影K和画家的身上,似乎跟牢笼一般,将两个人牢牢地困住,显示出K的处境越来越窘迫。画家的条纹睡衣这个时候似乎也加强了这种视觉效果。
而当K从法院的办公室逃出后,进入了一条用木条做成的长隧道,光从外部打进来K仿佛就像囚犯一样,逃避着外面孩子们的追逐和目光。
这一段手持镜头加上急促的剪辑和紧张的配乐,将当时K的内心挣扎完美地外化了,在后面的下水道追逐中,还使用了快进,使得整个追逐变得更加超现实。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镜头选取非常有意思,镜头始终正对着K,他不是向着前方看,而是保持在K的几步前,这使得我们看不到K前方的路,只能看到K看似毫无意义地躲避着障碍物。在下水道下面的一个镜头,显示了慌张失措的K在躲避追逐的人群的同时避开障碍物,但是由于摄影机的角度,我们无法看清K前方究竟有怎么样的障碍物,只能看到K似乎是随机地行走。将K的那种不安的感觉直接传递给了观众。
类似的手法并非只在这里使用,在前面K第一次到法庭的时候以及K追逐把洗衣女工掳走的法律学生的时候同样采用了类似的场面调度。
除了和画家对话的场景以外,另一处独特运用光线的地方就是在杂物间惩罚两个探员的场景。这里摇曳的灯光,人物时隐时现,以及急促的剪辑和独特的镜头角度,更加突出了被拷打的两个人的痛苦以及K内心的挣扎。
父权阴影下的女性形象
卡夫卡小说的女性形象总是解读他的作品一个难以绕开的话题,在《审判》当中,在K身边出现的主要女性形象有K的邻居、法院的洗衣女工以及律师的女佣三人,而K和她们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涉及性的纠缠关系。从一方面看,K是如此的渴望女性的关爱,在其被逮捕以后,他找到的第一个倾诉和帮忙的人是他的邻居,而在最后K离开的时候与她亲吻了,然而此时K甚至不知道邻居的名字叫什么(K只知道她的姓氏)。电影当中,威尔斯将K的邻居的职业更改成夜店舞者,进一步加强了暗示意味,同时其演员的表演也充满了暗示意味,然而和小说中两人暧昧的关系不一样的是,电影中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而法院的女佣则是将这种性暗示更进一步,在K初审的时候法学生公然在法庭上掳走了她,而在K重返法庭的时候,两人开始了一段调情,然而又被法学生打断了并掳走了她。在这里,镜头分别在法学生和K与女工两者相切换,营造出一种压迫感。
而当K去到律师家的时候,当律师开始和K的叔叔谈论K的案子的时候,K却跑去和律师的女佣幽会。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K对于女性形象有着一种小孩子一般的执着又天真的追求,但是她们都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陷阱——她的邻居虽说要学法律但最后还是没能给K帮上什么忙,两人的关系也归于平淡(在电影中干脆是直接把K赶走了);法院的女工在和K调情后还是卑微于法院;而律师的女佣不仅是律师的附庸,更是劝说K认罪。
可以看到,这些女性的形象或多或少地都与法院相关——而法院则是人类这个父权的社会建构的最佳代表。K想方设法想从这些女性形象上得到逃离这个父权建构的道路,但是却一次次地失败。
K随后和神父的对话则指出K的这种努力的无效——
因为虽然女性形象拥有和父权结构相悖的特性,看似是逃离这个父权社会建构的道路,但是在社会建构下,女性依然从属于父权的结构,生活在父权的阴影下。因此K的任何试图从女性形象上得到帮助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被告吸引女性的迷人之处,可能恰恰就是他们对于父权社会构建的质疑和挑战。
总结
威尔斯的电影《审判》并不试图完全复刻卡夫卡的原版小说,相反,威尔斯对其做出了一定的但是却是实质性的改编,着重表达《审判》中历史性的主题——极权主义。同时,以改编的结局回应卡夫卡提出的问题,与原著形成巧妙的互文。但在消除其主题大部分的不明确性的同时,依然保留了一部分原作的意象的多义性、超现实性以及给人荒谬压抑的艺术特性。同时杰出的视听以及叙事使得《审判》不仅仅是一部出色的《审判》改编小说,其自身也可以成为一部优秀的独立作品——虽然《审判》小说的出版背叛了卡夫卡,威尔斯的《审判》也背叛了小说《审判》,但无论是勃罗德还是威尔斯,他们虽然背叛了卡夫卡——但同时也是最忠诚于卡夫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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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着对戏剧与文学的强烈热衷,奥逊威尔斯不断致力于思考盘踞在文本深层次的文化内涵与意识形态本质,并以独到的眼界去拓展文本纬度所固有的感官壁垒,通过惊人的绝对视听语言将文学媒介转换为影像媒介。两种内在独立的语言之间互相转换必然会带来翻译上的偏差,一般的导演会将“忠实”奉行为第一要务,机械地通过摄影机复制文字内容以达到还原的效果,而威尔斯这般具有强烈作者性的电影诗人必然无意于去照搬原著,因为他深知所谓的“忠实”不过是对形式的否定,唯有颠覆文本局限方能获得对另一视界的通透,不断地对摄影机记录片段的一再摒弃,这也就是威尔斯后期所倡导的蒙太奇即电影艺术本身。所以在这部卡夫卡经典文学作品改编中,剪辑具有不可或缺的关键作用,威尔斯根据自己的理解改变了段落之间的顺序,这是对摄影机、演员和布景的处理技巧,它揭示了故事的真正性质,透过语言呈现风格,从而创造意义。
抛开这部电影本身,从威尔斯所有作品序列的内生逻辑出发,我们可以发现其中一直存在着某种“价值审判”,这并非现实意义上的审判,而是接近尼采主义上的审判,是“超人”对人类的审判,对“生命本身”的审判。基于对法的彻底不信任,从而转向对生命本质的探寻,威尔斯始终在与审判体制做斗争。要想深入理解这部电影,就必须首先认识审判的主体与客体,也就是谁在审判?谁又在被审判?审判所依据的逻辑基础是什么?
卡夫卡的作品多通过荒诞、孤独与迷茫的世界观来展现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审判》无疑在其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能够代表其艺术特色和思想倾向。通常学者以存在主义、虚无主义、原罪意识、宗教解读、荒诞哲学等等角度去分析小说内涵,而威尔斯对此具备更加感性的眼光,用完全抒情的笔触去重构这出荒诞寓言,做出了纯粹如诗般的诠释。我认为,可以从两个方面去解构威尔斯的《审判》,一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对个体的控制与消解,二是凝视视角的主客体转换关系。
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本质是为了巩固资产阶级统治地位的思想控制工具,在《审判》中集中体现在以法律为代表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将个体k询唤为主体以实现意识形态控制的过程。这里的“法律”概念被极度抽象化,并非以实体化形象出现,而是以一种幽灵般的存在占据全片,成为无形的幕后黑手。为了强调“法”的荒谬,威尔斯将小说中一个章节《在法的门前》放在了开篇进行讲述,通过图片与画外音的配合勾连起了文学与影像的第一层互指,也直切主题地明示了意识形态对个体的压迫与控制。——在通往“法”的门前站着一个守门人,一个乡下请求进入法律之门,但守门人说现在不能进去,乡下人问以后是否可以进去?守门人说有可能。乡下人想偷看大门里面,他听说“法”的大门应该向所有人敞开。守门人说未经我的允许不要试图进入,我虽然很强大,然而我是守卫中最弱的一个。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在每一道门后面,都有一个更强大的守门人。乡下人只好在门外等着,年复一年地等着,他拥有的一切都送给了守门人希望能贿赂他,可守卫只是回答道我收下你的东西只是为了让你不会觉得自己还有什么没做到的地方。从年轻等到年老,在乡下人临死前,他问守卫既然所有人都企图进入法律之门,为什么这么多年除了我没有别人过来呢?守卫说除了你没人能进入这扇门,这扇门是专门为你而设的,现在,我将关上它。
这则寓言与故事主线相互独立,却又具有明显的指向性,它揭示了意识形态与个体的真实存在状况之间的想象性关系,这种想象性关系本质上是精心布置的骗局,旨在通过抹杀个体的想象来奴役他们。K正是这个乡下人,他接受了审判,却怎么也找不到法庭,找不到主持公平的权利机构,甚至找不到自己被指控的罪名何在;他渴望窥视“法”的内部秩序,却以失败告终。乡下人或者说k在意识形态中所表征出的不是现实世界的自然存在,而是与其所处的真实状况的想象关系。真实状况是“资本主义制度对意识形态的控制”,想象关系是“所有人都拥有进入法律大门的权利(获得自由的权利)”。资产阶级利用“法”的大门背后所闪耀的光芒来欺骗追寻自由的个体,却永远不会为他们敞开大门,这是普通个体无法挣脱却又必须挣脱的意识形态枷锁。于是,在冷酷地揭露了资本主义虚伪表象背后狰狞的獠牙之后,卡夫卡关上了通往“法”的大门,宣告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对个体控制的终结。而威尔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层面信息,巧妙地利用影像媒介传递出深层次的符号隐喻,这是对卡夫卡思想的继承与延伸。威尔斯有意隐藏了关于法院或者真正意义上的审判的内容,这种对法院机构的消解与对掌控执法权人物的模糊化处理的目的是为了突出“法”作为非物质性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对个体的规训与制约作用,可归属于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性威胁,所以更大程度上加深了k以及其所代表的千千万万个体无法逃脱的困境。威尔斯原本的构想是通过消解场景以达到消解意识形态的操控——让写实的元素逐渐消退,最后一切现实的、理性的存在都将化为乌有。而由于资金短缺和制片人介入的原因他无法搭建出理想的布景环境,只能借光影的虚幻效果来实现非现实性世界的构建,极简的构图加上表现主义摄影完美地契合了卡夫卡笔下光怪陆离的异化世界观,结果是惊人的——在一次次剪辑的引导作用下,电影中的各个场景之间仿佛全部联系在了一起,相互勾连融合,法院这一机构也隐约成为了贯通整个社会运作结构内部的心脏,这也解释了k虽享有绝对的“人身自由”却时刻背负罪名,无法摆脱的原因。在电影结尾,k被押着走过了诸多场景,这些之前出现过的现实环境逐渐被非现实地连接起来,在此过程中褪去能指符号,直到最后的一片荒地,随着爆炸一切都归于虚无。
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角度切入影片,是回答了审判背后的逻辑基础是什么这一问题,那么审判的主客体又是什么呢?电影非常明确地出现了密集的视点镜头(目光特写),这无疑为我们回答这个问题提供了一把钥匙。“看”与“被看”的关系一直存在于电影的推进过程中,无论是k被捕时同事与邻居的注视,还是在审判时观众的注视,亦或是在法院内部以及画家屋内所遭到周围人物的注视,都让k陷入了他者的凝视当中。“观看”的主体是“我”,而“凝视”的主体是“他者”,当观看的主体将观看这一行为对向观看客体时,观看的客体也会以折射性的目光来回看观看主体,“观看”的主体也就成为“凝视”的客体,反之亦然。在个体的思想成熟阶段之中,意识到“被凝视”是主动“去观看”的下一层级,只有意识到被凝视,才能辩证的把握这个凝视,进而去思考“是谁?凝视的主体是谁?——是谁在审判自己?”k在被捕后意识到了他人的凝视,进而开始了自己的观看行为,但这一行为却是失败的。K企图通过视觉上的占有来获得主动权,但他性格内固有的软弱(也是资本主义统治下群众的普遍特质)导致他无法对他者形成强有力的凝视,只能以单向的窥视苟且于他人的凝视之下。K意识到越来越多的凝视粘附在自己身上,于是开始用客体的眼光看待自己,逐渐地从“自为的存在”变为“为他的存在”,这种异化的角色改变最终决定了他永远无法证明自己无罪,因为他一直以他人的目光看待自己。人生存于世永远无法既具有主体视角同时又具有客体视角,只能是其中之一,客体的目光是主体永远无法到达的目光,“凝视”行为通过向主体揭示其无能为力的地位而使其产生焦虑。法院作为凝视的最终主体,对k形成了巨大的压迫力。K只能滞留于“法”的门前,只能透过门缝窥视“法”的内部结构;无法进入“法”的大门,也就无法躲避“法”的目光。这种不对等的视觉关系导致了k的主体陷落,他陷入了证明自己无罪的怪圈,而这个罪行却是“莫须有”。法院正是通过他者可见的凝视来暗示其不可见的凝视,将k规训于它无形的监视之下。
凝视本身并不重要,凝视只有被“意识到”才具有意义。“法”不断通过他人介入k的生活之中,让k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凝视”,从而产生生存危机。这时k所拥有的自由假象也就逐渐清晰起来,无形的监狱取代了有形的监狱,一系列“法”的附庸在被囚禁者(k)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的,可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确保权力自动地发挥作用。K被困于无处可逃的“凝视网”中,主动地去寻找自己莫须有的罪行,自觉地来到“法”的门前祈求进入,最终在自我困扰中耗尽生命。
“在法的门前”是人类无法摆脱的生存困境,威尔斯同样如此,但仍能从他别出心裁的改编中窥探到其反叛的决心——投影于k身后的“法”的大门逐渐消退,最后只剩敞亮的光芒,暗示由威尔斯扮演的律师将“法”的大门彻底打开,将隐藏其中仅供少数权力拥有者享受的光芒照射进普通个体的生命之中;结尾k捡起了炸弹做出向外投掷的姿态,这是对生命本身的希望以及对以“法”为代表的企图奴役人类精神的制度投以坚决的抵抗。
就像是周遭的人和物陡然无聊奇特到让你抓狂,本以为是世人皆醉我独醒,殊不知倒头来却表现为社会环境压迫之下的无奈和屈服。卡夫卡寓言中那微微透光的大门近在咫尺,那大门上甚至刻着你的性命,你却只能永远在门外徘徊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