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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所以他要“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是一条很明显的建立在道德律上的人间法则。就是说,孔子——更可能是宋儒,预设了一条超然于人类而可以独立存在的道德律,人生的一个高超目标,就是在实践中去体验它,并奉行它。这条形而上的道德杠杠是朱子的理论核心,他把伦理学形而上化。很多人一辈子都在默默地追寻这个高深奥妙的道德律,也有一些人认为它就存在于我们的认真而努力的平凡生活之中,可以通过“顿悟”来感知它,如王阳明,或如影片名字所暗示的Sceret Sunshine。
影片无论在技术上还是表演上都无可挑剔,尤其它对剧情的剪裁大可称道,但更有价值的东西似乎也如片名一样深蕴其中,这个东西可能牵涉到现代人的秘密心灵领地,更可能牵涉到东西方两种思维的信仰态度。
简单地分析李申爱的心路历程:1、【未开悟的懵懂的生活】:失去丈夫后决心带着孩子回丈夫老家努力开始新生活;2、【依赖上帝的生活】:失去儿子信教后的心灵慰藉状态;3、【绝对自由的生活】对上帝失望后无信仰癫狂状态;4、【找到真谛的生活】回归第一个生活状态,但已经拥有了更强大更坚定的心灵,也可以说是找到了更坚强的信仰。(这个阶段影片没有正面描写,只是以最后一个镜头和片名来暗示)。
在西方人看来,《密阳》里的困境可能并不是困境,或者说他们可能已经解决了这个困境。当信仰成为罪恶心灵的庇护所时,我们怎么去理解“主”?
当然在西方古典神学看来这是一个荒谬的问题,因为对于主,我们只有信或不信,而没有“去理解”的权利。这种以天然的曲格臣服为前提的信仰,与现代社会的人格张扬形成了一种持久的怀疑张力。启蒙运动以后的西方思想企图逐步贬低上帝来张扬人性,但当世界大战使人性的光环褪色后,上帝又重新地回到人们心灵的最深处,20世纪对上帝的拨乱反正总还保持了这样一个来之不易的底线:上帝的归上帝,理性的归理性。
韩国的情况就比较复杂。占全国人口40%的基督教徒不可能对韩国人的精神层面没有改造,而作为一个典型的儒教国家——而且还是程朱派理学,韩国人,特别是韩国的知识分子,是怎样把朱子的道德理性与上帝的终极实在相统一的?用马克思的话讲,就是调合客观唯心主义无神论与客观唯心主义有神论的问题。
李申爱本来可能已经碰触到这种问题——她失去丈夫。但她还有儿子,现世的温暖还没有完全失去时,她可以把精力完全投入到对现世的关怀中,办钢琴学校,教育儿子,而且丈夫在死完全是一个意外。但当儿子是被他人故意剥夺时时,她的灵魂开始拷问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极端的处境为信仰的交锋提供了回旋的余地。
对杀人凶手的原谅是把所有矛盾交织在一起的节点。当她在上帝的怀里得到关怀,并逐渐医好心灵的创伤之后,她萌发了原谅凶手的念头。这本来是一个天性善良的人的内心所自发形成的道德感,她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她就有了某种成“圣”的可能。而基督教与朱子理学的分歧就在此处:基督教认为这是上帝的荣耀,人一旦把这种道德感据为己有,就是觊越;而朱子认为这是人所固有的神圣性,贩夫走卒,皆可成圣。当李申爱在痛苦之后逐渐发掘出某种人类的神圣性时,她却发现上帝已经盗用了它,并假之以慈悲之名,行庇护罪恶心灵之实,于是她彻底失去信仰。
只是此时她未了解的是,上帝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仰。上帝并不等同于信仰,抛弃上帝,真正的信仰有可能就会浮现。她出院之后,在理发店出来时,怒向天空的一瞥,宣告了与上帝的彻底决裂。而真正帮她找到信仰的,就是平凡的、毫不起眼的生活,包括那个她一直不屑的男人。
宋康昊的精妙之处在于他从头到尾都甘于当一个这样不起眼的老男人,而当女主角与观众在影片结尾时,都会突然意识到,他原来一直在那里,等着我们去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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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这是上帝的逻辑。对于凡人而言,光明和黑暗总是并存。神魔一念,天人交战,晨昏更替,善恶相间,黑白分明。凡人的世界,是二元论的世界,虽然上帝说,你得信一个神。
曾有些很把自己当上帝的凡人,尽了力去追求一个绝对光明、一种绝对善;也有些人,愿意归依了上帝的对立面,潜到完全的黑暗与恶当中探究地狱的底限。这些人的下场和他们造就的结果,说来都不怎么好。
生命本来就是杂质混存的过程。社会也是如此。有光明就有黑暗;有光,就有阴影。
2、阴影
人心里也是有阴影的。这阴影不一定是恶,更多时候,它是压抑住的欲望、沉淀掉的伤害、被遗忘了的不幸、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自私,或者,一点小小的虚荣,一些无伤大雅的恶意。
以及那些被埋藏起来的秘密。
它们都怕光。
3、秘密
秘密就是那样一个东西,它只适合于藏起来,不能放在阳光下打量。有时候,秘密多了,藏得深了,自己都意识不到。
谁都有不能说的秘密,不然就不会有隐私这个词了。
身为凡人,我们却热衷于发见别人的隐私。他的恶,他的虚荣,他的谎言,他的梦想,他所有想要遮掩的一切,常常成为我们的好奇。
愈是想要窥探,愈是知道掩饰的重要。不断地埋藏秘密,发现秘密,这样的游戏,我们总在有意无意地玩着。
4、申爱
她来到密阳,丈夫长大的地方。很多人问,你为什么来。起初不想回答。问得多了,只好说,丈夫死于交通意外,我和孩子来到他的故乡,在此过生活。
丈夫生前有别的女人,这点她是知道的,但藏起来了,甚至自己都遗忘。可偏偏有亲人要确认她的知道,撕去她的伪装,那些言辞,逼得她无可奈何地流下泪来。
她玩弄了一个假动作,说是要去买地盖房,其实钱根本不够。可是这虚荣还来不及享受多过一晚,就被现实残酷击碎。儿子被绑架,被撕票,她交不出足够的钱,而绑票的人是相信她有钱的,因为她准备买地。她为一个外乡人要获得本地人认可和尊重的虚荣心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那个谎言就像儿子的尸体一样,沉在池塘底,水被抽干了,曝露出来。
5、密阳
车泊在往密阳的道路上,阳光异乎寻常地耀眼。这喻示着,现实之光已然开始一场暴烈的舞蹈,要对这个不幸的女人行洗礼。
阳光一向让人温暖、引人向上。李沧东让人意外的是,他把《密阳》的阳光描述为一种盛大、无情的入侵性力量。仿佛是发誓扫荡一切污痕的大水,这样的阳光,让那些要在人群里隐藏起来的秘密、那些要在人群中做作出来的虚荣、那些伪装作遗忘的自我欺骗,通通无所遁形。
秘密剥开,好比给人剖开了胸膛,露出羞耻的脏器。
这光,是作为否定性力量的彻底的现实主义之光。
6、通道
她走进那女人的服装店,用大城市人的经验告诉那女人,这里太暗了,如果能够装饰得明亮些,敞开些,生意会好起来。
那女人嗤之以鼻。但最后还是信了。如是照办后,生意真的好起来。
本来,就是要彼此曝露在彼此的眼光里,才有交流、交往、交易的可能。
她指点别人敞开,却关闭了自己的通道,直到现实强行打开这个通道,让光照射进来。
7、痛
那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没有伤心!儿子被火化后,她的婆婆一再折回头,痛斥她。
最深的痛是发自心里头的悲恸,那是无以言传的。
他们却要她亮出来,证明给他们看。
8、信仰
她信了上帝。
以为就此摆脱沉痛,甚至懂得原谅。真以为可以做到原谅了,竟邀了教友,到监狱中去见杀害她儿子的凶手,结果她强持的信仰、强撑的爱心、强为的原谅,在众人面前溃败得一塌糊涂。
那杀人犯怎么可以获得上帝的原谅?只有我原谅了,上帝才能原谅。
终归还是凡人而已。藏起来的伤痛和仇恨,自己都以为被自己消灭了的不幸,以更加猛烈的姿态复活过来。压倒性的一击。
人性中的杂质,仍然在密阳的阳光照耀下无所遁形。
许多人都误解了,这电影真的无关信仰。
9、欲
说来那只是身体的敞开而已。
10、宗灿
每个受伤害的女人身边,也许都需要有宗灿这样的男人。但宗灿这样的男人,很难得到女人的爱,尤其是那些受伤的女人们。
他始终陪在你身边,但又似始终不在。在你需要的时候,他缺席了。你不需要的时候,他出现了。
大部分时候,都不需要他。所以大部分的时候,他默默陪着你。
他只是陪着你,进不到你的心里,但他在身边,而且从来不问。
他就像水,愿意随你改变。只是那些受伤害的女人,即便是吃过了亏,也还是喜欢那些坚持、坚定、坚硬的男人。宗灿入不了这些女人的法眼。
11、宗灿和申爱
申爱不喜欢宗灿。宗灿的爱太过现实。
他的现实的爱就像那现实的光,让女人心里头的一点儿浪漫的小企求都无影无踪,好像接受了,就是认命了。
其实不是。可能,申爱比谁都明白,宗灿是适合于她的。她和儿子需要宗灿这样的男人包容下来,过日子。
可是儿子被绑架的那晚,她放弃了这个男人。这个一无所知的男人正开开心心地一个人卡拉OK,他的小空间明亮、温暖、快乐,前来求助的她在黑暗中呆望许久,却背过身去,哭泣着离开。
那一时刻,申爱在想什么?真的是无法明白,但我们知道这是多么挣扎而且微妙的权衡。也许,向这个男人求助,就是一个完全接受他的姿态。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那就是真正的默认了。
想在心底留着一块余地的申爱,不甘心。
12、余地
探监之后是崩溃,崩溃之后是报复,报复之后是自残,自残之后是住院治疗。出院的时候,跟着宗灿。
申爱已经是一无所有的女人,一无所有到无所遁形。
理发店里遇见那个杀了他儿子的仇人的女儿。起初是平静的,还有几句对话,最后她决定撕下伪善,歇斯底里地逃出。
为什么一切都在跟自己作对,好不容易隐藏的、好不容易装作遗忘的,又都要曝露出来?
服装店的女人说,按照你的意见把店里弄得明亮了些,生意果然有起色。
她笑笑。
走进后院,拿着镜子,自己修剪头发。男人进来,帮她拿着镜子。
一切都是无言的,无言的认命。她不再说什么,接受这个男人。拿着镜子的手,是一只现实的手。
密阳的阳光依旧灿烂得异常。这是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阳光照在角落里,亮堂堂的,一株小草微微颤颤,似乎被阳光击打得无所适从。
但世上毕竟不存在绝对的阳光,这点我们都知道。阳光覆盖了这株小草,小草无处躲藏。但小草毕竟不是透明的空气,阳光下,它还是投下了自身的那么一点点卑微的阴影。
申爱的心也一样。那点阴影,是最后留存的一点点秘密,无法抹杀。
* * *
早段日子友人叫我这个不肯读书的人看昆德拉的小说,认为我会喜欢,我读了一两本,的确喜欢,虽然他最著名的《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还末看,甚至改篇成电影的《布拉格之恋》亦末看,但我觉得最意外的收获是盲打误撞的看了昆德拉的《帘幕》(Le rideau)。这部书不是小说,读起来有点沉闷,有点像以散文笔触去写长篇论文,题目大概可称为“小说最珍贵的价值”。
伟大的小说因为故事的精妙,经过翻译甚至多重翻译(例如先译作英文再译成其他文字),依然能触动人心,打破地域和时空的疆界,而深受世人欢迎。小说家通过小说这种文体,利用故事剧情,将文字本来不能直接言传的人生真谛都活现出来了,而且在何时何地都能得到读者的共鸣,启发他们去思考自己的人生。
伟大的小说家都注视人的生活,都是名符其实的人类学家。我读着昆德拉的论述时,不断地觉得,电影这种载体也有类似的威力呀。
* * *
贾樟柯说过他不是从小就梦想要当导演的,只是他刚好遇到了摄影机的个工具,有非说不可的故事要说出来。如果他不当导演,可以当作家,写小说。
李沧东有“作家导演”之称,未当导演之前,就是写小说。《密阳》是他自编自导的第四部作品。
撇除好莱坞梦工场式的大茶饭制作,其实很多出色的电影大师都具备昆德拉所说的小说家特质,他们的分别,只在于说故事的工具有所不同而已。
* * *
正如导演在影展上说,《密阳》要谈的不是宗教,所以根本谈不上反基督或什么。然而教徒(特别是基督徒)看此片的话一定不好受,因为电影提出的质问,并非指向宗教本身,而是把宗教体现出来的教义和传道方式。
《密阳》的剧本是部有深度的小说,它具备了主流韩片必有材料(死亡、悲怆、复仇、怨恨…..),却说了一个不落俗套的故事。剧情每次去到“适合”贩卖廉价眼泪的时刻(例如全度妍饰演的申爱去河边亲认儿子尸首),导演的处理都格外克制,避免影片陷入韩式催泪。
电影非关宗教,而是展现“怨恨”和“宽恕”的这两种人性。
怨恨是人之常性,我们若是被人伤害、欺骗、侮辱、出卖、愚弄,自然会对加害者产生怨恨。亡国奴会怨恨侵占者,我们会怨恨伤害过自已的旧情人,和出卖过自己的兄弟姐妹。女主角申爱先后痛失丈夫和儿子,她怨恨苍天,仇视杀子凶手,是自然不过的事。然而人带着仇恨还得活下去,申爱痛极自残,到定过神来仍会奔出街上呼救,可见人有求生怕死的本性。
要活下去,总得把怨恨消解,复仇是“理所当然”的途径。复仇有很多方式,最直截了当的是像《原罪犯》那样来个狗血淋头家破人亡,主旨是以牙还牙变本加厉。另一种消解怨恨的方法,正是宗教家、道德家提倡的“宽恕”,他们意图通过“以德报怨”的高尚情操,寻求心灵救赎。
李沧东在电影中展示了一个令宗教家尴尬的真相,an inconvenient truth,就是宽恕别人原来有个先决条件:你的形势要比对方强。你可以请敌人打完你的左脸再打右脸,那是因为你有能力有条件吃下这个小亏,而且吃亏后可以摆出大方不计较的姿态。这个姿态甚至不一定要外露人前,但必须能说服自己境界比人高。申爱见了杀子仇人后不能宽恕,反而整个人崩溃了,正是发现了仇人原来早已得道,根本无法居高临下地宽恕。
* * *
宽恕不能将申爱从怨恨中救赎出来,申爱因此彻底地背弃了她的信仰,用最怨毒的眼神仇视她的宗教。
怎样才能得到终极的心灵救赎呢?电影也不能提供答案,因此结局时开放的。这不是导演故意隐藏自己的立场要观众“反思”(这跟近期的《命运迷墙》(Lions for Lambs)的开放结局是两回事),而是现实根本不存在教义式的绝对答案(如果有的话教会就能治愈申爱的心患)。李沧东有勇气质疑我们向来以为没有问题的问题,已经是非常了不起。
全度妍凭申爱此角色获封康城影后,演技无容置疑。其他配角亦有细致立体的描写。我对当中两个角色的印象尤其深刻,也特别感动。一个是凶手的女儿,她有一个表面上道貌岸然但骨子里丧尽天良的父亲,若论命途不幸,并不亚于幸爱,但她却没有怨恨之心,一直保存着善良的本性。她跑到申爱的钢琴学校惶恐张望,是出于良心不安,直接帮助了破案。她被流氓侮辱,爱身为人母的申爱竟然可以视若无赌,可见申爱的宽恕是伪善。
女孩所背负的不幸虽然源自凶手父亲而非自作罪孽,但她没有半丝怨恨。替申爱剪头发时,依然深感歉疚。她是整部电影至美善的人物,令人动容。
另一个至善角色,是永远跟在申爱后面的金宗灿金老板(宋康昊饰)。他显然是迷恋上申爱,一直无条件地守护着,却没有乘人之危。他在葬礼上为没有眼泪的申爱说项,教训申爱的奶奶。在警察局,他毫不犹疑地追打对申爱眼光嚣张的凶徒。甚至申爱向他献媚时,他会大声喝止。种种表现,都显示出他是真心待申爱好,不介意为对方吃亏,却不是追求者的讨好逢迎。
金老板心澄如镜,申爱要去监狱“宽恕”她的杀子仇人,金老板不只一次提出质疑:“真的有需要见面吗?心里宽恕了不就足够了吗?”
申爱其实应该相信神的存在,因为神虽然拿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却派遣了守护天使在她身边,默默对她提点、支持。其实我们的身边往往都存在着这些守护天使,只是我们都跟申爱一樣,视若无睹,直至他们离去后才追悔。
电影到了尾声,申爱的大恨看似平伏下来,金老板依然守在她的背后,没有意图去说服她,继续让申爱自作主张,只是替她捧着镜子,让她剪掉头发时看得清楚自己的容貌。
要化解大怨,时间往往是关键,电影保留开放结局,是因为时间只是必然条件而非充分条件,除了时间,申爱最终还是要面对她一直回避的心结,方会有机会将怨恨分解。
申爱来到密阳,为悲剧揭开序幕。她说密阳是丈夫的故乡,是丈夫想回去的地方,但申爱的弟弟曾经提及,姐夫根本不爱他的姐姐,不值得姐姐去思念。
隐密在阳光背后的内心是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大概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在时隔四年后的出山之作《密阳》中,李沧东用冷峻缜密的镜头语言,又一次讲述了一个关于命运悲剧的故事。影片显示出他作品中一贯的强大张力,和对叙事结构尝试创新突破的控制力。
在李沧东之前导演的影片中,叙事上的变奏一向是为影评人所津津乐道的。无论是《薄荷糖》,还是《绿洲》,一开始是传统的线性叙述,然后转为严密工整的倒叙,这让他的影片在结构上呈现出丰富饱满纵横捭阖的层次感。然而,在《密阳》中,他却放弃了这种驾轻就熟的结构语言,影片自始至终保持线性行进,没有插叙,没有闪回,没有倒叙,然而,以女人公的心理动因为推动力,却又清晰可见一个潜在的多米诺骨牌似的环状叙事结构,李沧东把他对主人公命运的审视,不动声色地掩放在了这一个层面。
表面上,这是一个因为命运的无常和意外引发的悲剧故事。33岁的申爱带着儿子来到亡夫的故乡——密阳开始新的生活,她开办了一所很小的钢琴学院,把儿子送进了幼儿园,尝试和邻居们做朋友,一切似乎都预示着良好的开端。但是,有一天,儿子俊突然被人绑架杀害,她的生活再一次坠入了深渊。在教友邻居的引导下,她信奉了上帝,获得了暂时的解脱,但是当她决定宽恕杀害儿子的凶手时,却发现凶手因为也信奉了上帝,已经得到了宽恕,她在极度的愤怒中开始了对上帝的报复。
实际上,悲剧的根源,却是女主人公不甘心命运的失败而倔强对峙的努力。日常生活的场景看似不经意,实际上却环环相扣,成为推动和引导故事发展方向的关键因素。女服装店老板在理发店里的闲言碎语,好像迎头泼上的一盆冷水,让沉浸在美好憧憬的申爱打了一个寒噤,原来在别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神经兮兮的问题女人。这个好不容易挣扎着逃离绝望的女人为了融入这个小城的主流,撒了一个小谎,只是一个无心之间撒的小谎,一方面立刻帮助她在这个小城获得了身份和地位的肯定——原来她是独立的、饱满的、成功的、有光彩的,这样的人谁不愿意接纳呢?另一方面,正当她以为已经为新生活扫清了障碍,和新朋友们唱着歌享受着压抑已久后恣意的释放时,谎言却带来了儿子的被绑架和死亡。
本质上,申爱不是一个强势的女人,善良,软弱,明明知道丈夫早有外遇,仍然自欺欺人维持着对丈夫的爱,为了这份爱放弃了青春,放弃了梦想,和父亲断绝了来往。当有一天丈夫撒手人寰的时候,她的命运一下子就变得非常单薄虚空了。她又是倔强顽强的,顽强地守住对丈夫和儿子的爱,并且想要依靠这份爱自食其力地活下去。只是这种期冀如同一开场就过度曝光的天空和阳光,隐伏着某种让人不安的东西——她其实一直走在绝望的边缘,只是她试图能够远离,深入温暖安宁生活的腹地。她用强大的外表遮掩起自己的弱小,最终,她无可避免地又要承受这种不幸的虚荣酿成的悲剧。儿子的死亡让申爱的救赎刹那间失去了支撑,也让她的救赎之路失去了方向,她也完全丧失了对自身的反省和观照的能力。她茫然失神,在暗影里一遍遍舔噬伤口,在绝望中自我放逐,哀声嚎叫。
在极度的痛苦中,申爱皈依了之前一直怀疑和排斥的宗教。这实质上是一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她不是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进信仰的,而是扎了一个猛子,仓皇逃进上帝的殿堂以求获得内心的庇护。“像和上帝谈恋爱般的幸福”,申爱对宗教的认识本身就掩藏了巨大的危机——爱情是如此世俗、无常、危险、计较而不可靠的东西。在过于强烈的爱情里面,一切都好像闪耀着光芒般的不真实,在眩晕中带给人超现实的幸福感。她在和上帝的恋爱中获得了片刻的安定,但是信仰对她来说,好像是治标不治本的止疼药。开车途中看到仇人女儿在路旁被欺负而后漠然离开,这一次,她意识到自己灵魂的不安和痛苦,是因为还没有真正在心底宽恕杀害儿子的凶手。而最彻底的解脱办法,就是鼓起勇气当面传递出自己的宽恕。
软弱善良的性格决定了她在命运的残酷面前,一直都处于非常弱势的位置。性格的倔强坚执除了一步一步加深自己的痛苦,并没有别的助益。一个弱势的人,是需要优越感来让自己获得超越痛苦的力量的。她之前编造谎言是出于这个心理动机,这个时候,她还是需要通过亲自宽恕对方,来获得一种优越感,不管这是出于道德的优越感,还是她已经发自内心原谅了这个人的罪行,这都是她摆脱痛苦的唯一的办法。但是,上帝抢先她一步宽恕了这个人。上帝在这场戏中的角色原本应该属于她,他让一个原本应该内心充满罪责的人满面光辉,却把自己扣留在巨大的痛苦和阴霾中,那个恩宠护佑自己的上帝在这种巨大的落差间一瞬间摔得粉碎。这个时候,申爱的绝望在影片中达到高潮。
人在彻底绝望的时候,会有一种豁出去的非理性的力量,去报复、破坏或者毁灭。在这个过程中,她其实是一直处于一种紧张混乱的癫狂状态。影片的最后,在经历了报复和癫狂之后,她平静下来,走进理发店,想要梳理一下自己,却遭遇了仇人的女儿。女孩子过得并不好,辍学,进了少年教管所。申爱试图恢复平静的内心一下子又被推进了想要同情却又无法原谅的尖锐矛盾中。她落荒而逃。
内心纠结不安的申爱路过了自己曾经给予建议的服装店,女老板满脸的喜悦和感激,像装饰一新的服装店里亮堂堂的阳光一样,无遮拦地照进了申爱满心的疮痍。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回到家的申爱拿起镜子,在镜子里面照见了自己,这是影片中她第一次认真看着自己。原来,自己当初无意中传递的善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照亮了别人。
这是一个暖意与冷洌并存的结局。生命中那些温暖卑微的存在,就好象一直忠实守护着她的平凡的宗灿一样,总是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但是这光芒太过微弱,无法穿透人和人之间的隔膜、偏见,就如同他从来没有能够改变她命运的轨迹,只是眼含慈悲的看着她一次一次坠入深渊,再把她一次一次打捞上岸。直到有一天,密阳的微光透进现实的角落,多米诺骨牌倒在了开始的地方。只是这时候,一切却都已经面目全非,无可挽回。(五节芒/文)
我姑,亲姑,用很多长辈的话来说,她的命不好,因为她嫁的男人是个恶棍,爱好喝酒和耍钱,直到有一天她男人死了,居然是一次喝醉酒碰翻了电炉子活活烧死的。那之后我姑经营起了完美芦荟的直销事业,每天见人的前三句话中总会问,怎么样,要不要来点产品?
高中同学,男的,身高丈二,体重二百斤往上,带个黑框眼睛,从小常年穿西服,就这么位说彪悍又太文静,说儒雅长得又太粗犷的主儿,找对象应该不算很轻松。高中时我们是住校的,他在寝室里带领着一帮同学练香功,据说练成后身体会发出异香。上次同学会时又见他,念到了博士,练到走火入魔了,挨个问人要电子邮箱,回家打开一看都是被取缔的内容。
有个女网友,前几年跟着大学时的男朋友北上京城闯世界,脚跟儿还没站稳就被那哥们给甩了,接下来的日子可想而知,成天不是赶场参加聚会就是去地铁唱歌。前阵再聊,居然跟那位又复合了,房子都收拾妥了,正兴冲冲被无证驾驶着呢。
现在研究生班的同学,性别男,人很好,好到我都不好意思写他。学文科的,满腔情愫憋到了这个岁数,应该说已经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前阵给他介绍个对象,那女的不干,他还追着不撒手,别人追求的招数不是欲擒故纵就是死缠烂打,他都不用,每天看书学习,问他还振振有辞,等我学成了她就跟我了。
例子举多了容易得罪人,其实我想说的很简单,《密阳》这部电影真的是在讲宗教么?好吧,先让我们来回顾一下这部影片,我们的主人公够惨的,先死了丈夫,又因为显摆钱被夺去了儿子,命运之坎坷跟我们的祥林嫂有得一拼,要是生在中国,她不是信了佛,就是入了党,要么得被邪教组织发展了去。所以说人的出身真的很重要,如果她生在一衣带水的北朝鲜,完全可以像《再见列宁》里的那位母亲一样,投身于革命事业,被伟大领袖接见也未可知,可她偏偏生在南朝鲜,一个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度,宗教似乎成了她得救的唯一道路。得救之道,这是我们这篇文章第一次出现这个词,以后还会反复出现,请原谅我裹脚布般冗长的话题,谁叫我今晚太闲呢,要谈论这个问题,我们还得从头说起。
现在我们来到这部电影的故事发生以前,我们唯一可以获知的信息是这个女人有个儿子,更重要的是有个死鬼丈夫。关于她的死鬼丈夫我们不可能知道得更多,因为这不是一部《人鬼情未了》似的鬼片,我们仅仅能知道他出生在密阳这个地方,片中说了两次密阳和其它地方都一样,这是因为导演同志又想以小见大,窥一斑而见全豹,他的小心思瞒不过我们。话题扯远了,还说死鬼丈夫。尽管没有正面描写,但我们还是可以知道,他们的婚姻曾经很幸福,否则女主角不会大老远跑到男人家乡来,而那段幸福的婚姻,或者说爱情,我不知道你们都是怎样看婚姻的,已婚的和未婚的,恋爱着的和恋爱过的,起码在我孤身一人的时候,在我对着电脑屏幕讲话的时候,我以为爱情是我的得救之道。女主角一定也曾这样以为过,可当她的丈夫死了(死因不明),这条道路戛然而止,她不得不去丈夫的家乡寻找新的得救之道。
一个普通人,我是说如果这个人没有看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书,没有思考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之类的问题,如果这个人不很贫穷也不很富有,没有超过一百个人关注他也没有一百个警察来找他,又如果这个人在三十岁之前顺利结婚,赶在力不从心以前生个有屁眼的孩子,工作的时候不打游戏,游戏的光景不谈工作,中年危机的时候不乱搞用省下的钱买辆车,退休前的积蓄够给孩子租个房子。我是说一个人的人生如果像这样没有纰漏,或者说如此乏味,那么生活对于他来说便没有困境,更不用谈得救之道。问题在于大多数人的生活并不等同于所有人,也许你正志得意满地行走在扑面而来的人生之路上,从此岸向彼岸进发,可仅仅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比如配偶出轨,离异,手淫过度,乳腺癌,小儿麻痹,更不用说某人的不幸死亡,仅仅有了一个意外,螺丝松动,整个事先装好的链条会突然断裂,你扑通落入水中,不断下沉,冰冷的河水顷刻没过你的头顶。
从河水中脱身有两个办法,有人拉你,或者找块垫脚的石头把头露出来。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女主角还有个儿子,就如同伸出来的一只手,使她脱离了水面,她还有钱,虽然不多但足够叫她在密阳获得尊重,钱是她此刻的垫脚石,尽管露富使她送了儿子的命,可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女人来说,这实在是能迅速获得大家的尊重的捷径。可很快,她失去了儿子,先是爱情,然后是亲情,又一条得救之道轰然封闭,她再次落入水中。
于是,接下来还有宗教式的得救之道,撒旦式的得救之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在对抗困境,有人在对抗虚无,教堂内的圣徒和教堂外的毒犯,其实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他们都在试图逃避。关于宗教与神性这里的影评已经太多了,好吧,如果这是一部教会赞助的电影,或者说导演本人是位虔诚的基督徒,那么不用想就知道,女主角会在这一站停下脚步,停靠在她心灵的小港湾,找到她灵魂的小归宿。而如果这是一部够酷够炫够傻X的电影,那么女主角就会向堕落低头,向撒旦屈服,成为妓女,甚至女杀手也未可知。
遗憾的是完全不是,两者都不是,导演并不想说教神性是如何伟大,也不想把他的电影拍成邪典,关于皈依和背叛都不是他想要的,看吧,接着看下去,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想要的是向我们展示所有可能的得救之道在一位渴望救助的病人面前全部封死,他想要叫我们看到的是一位试图穿越的女人那被刀划破的血淋淋的手腕,他想要说的其实毛姆在他多年以前的《刀锋》扉页上就已经告诉过我们,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被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而这次导演李沧东做得更绝,他说根本没有得救之道,什么也没有。
好了,写累了,最后再说一遍: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被越过,因此没有得救之道,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