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丘》是洪尚秀片长最短的一部剧情长片,套层、乱叙和梦境的混用使它比导演以往的作品更显艰涩。日本影星加濑亮饰演的男主角森,在故事中一直使用英语同韩国人进行交流。影片有个有趣的情节,他们遇上一位西方人,而这蓄着大胡子的白种青年脱口而出的竟是流利的韩语。敏感如洪尚秀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国际电影节频频的肯定中,作为亚洲导演的身份之于西方话语权下的他者地位。经历《在异国》(In Another Country,2012)东西方言语习惯不通的尴尬之后,《自由之丘》不妨看做一次《庆州》(Gyeongju,2014)似的“东半球政治”混乱内部的探索。 否定叙事,否定技术,否定电影人身份的高贵,否定情感的忠诚和生活的意义,《自由之丘》究竟肯定了什么?森和权离开韩国去往日本,天空中没有下雨,而他们却撑起了伞。毕竟这个难以分辨确切时间、混淆了现实和梦境的段落,最让人感到一丝温暖。或许在生活的某一刻,还是存在着一个纯洁而美好的动机,一如森来到这座城市的初衷。
时值当下,谈及洪常秀,似乎很难回避侯麦。二人尽其一生,皆孜孜不倦地描摹男女情事,题材层面的高度单一化或者说作者化当然是很容易辨识的二位导演的共同之处。而切入题材的不同视点,由不同视点再投射出的人生境界亦能区分二位的相异点。简单点说,熟读康德、帕斯卡尔、笛卡尔的侯麦表达较为形而上,爱情抉择在他的电影中常常成为人生审慎而重大的思辨议题。洪常秀则更愿意以嘲讽的立场解构男权视点的无奈与不堪。不过二人在创作立场或者说表达方式层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共同点是经常被人遗忘。侯麦以“道德故事”(Contes Moraux)系列闻名,但实际上侯麦对道德这个概念的解说与外界通常的理解有一定出入,“在法语中,有个单词叫moraliste,在英语中并没有任何相对应的词。实际上,这个词与moral并没有太多联系,moraliste指的是对于走进人的内心世界感兴趣的人。这样的人关心人的精神生活与感觉世界。举例来说,十八世纪的帕斯卡尔是moraliste,拉布·吕耶尔(La Bruyere)、拉罗什富科(Francois De La Rochefoucauld)也算,你也可以把司汤达算上,因为他描绘了人们的所思所想……重点是他们怎么思考他们的行为,而不是展现行为本身。Contes Moraux系列电影不是关于行为的电影,不是戏剧性的电影,而是分析特殊情感的电影,影片中的角色自己也在分析情感。”(参见《电影季刊》1971年夏季号的侯麦专访)这是为什么侯麦的电影那么讲究叙事结构、叙事视点,对白在电影中的功能如此重要的根本原因。在这个意义上,洪常秀确实与侯麦为同路人,为隔着时空的影像对话者。
如同所有洪尚秀编剧与导演的作品,《自由之丘》的叙事结构值得玩味堪称诡谲。影片以韩国女人权归来后收到日本男人森的书信作为开场,通过权的阅读回溯她不在场时森的活动。转述方式首先为影片叙事形成最外一重套层,书信作为媒介亦模糊着叙述内容的真伪。
在稍后的一幕中权不慎打乱了书信的顺序,影片从此开始变为乱叙。前一刻咖啡馆老板娘英善还在感谢森找到了她的狗,后一刻森才刚刚发现走失的狗;森与旅舍亲属尚原喝酒聊天,之后转眼却不认识尚原质问为什么他可以破例在旅舍吃饭。
与《21克》(21 Grams,2003)等惊悚犯罪类型影片不同,《自由之丘》的乱叙并不要求观众厘清事件前后的逻辑关系,即使将碎片拼凑顺当故事依然只是因果乏力的生活流。它旨在营造一种迷失恍惚的氛围效果,正如醉酒的语无伦次和错过早餐的昏睡。“时间并不是像你和我的躯体或是这张桌子一样的实体,我们的大脑构建了一个时间连续体的思维框架,连接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森向英善解释那本吉田健一的《时间》时说。
套层结构中的乱叙方兴未艾,读毕书信的权在咖啡馆遇见英善,寒暄过后来到森所居住的旅舍——咖啡馆和旅舍是书信中他最常出没的两个场景。套层内外的主角随着森的推门而入汇为一点,愿景似的美好未来让时间仿佛被重新整合。然而下一个场景竟是森在旅馆院子里醒来,房间里走出的是醉后初醒的英善。这究竟是书信中另一段没有被转述的回忆(权在打乱书信后遗失的一页)?抑或一场从未相遇的梦境?而梦又是从何时开始,观众甚至片中角色似乎都无从得知。
无论是时间的转变还是梦境的表现,在《自由之丘》的视听中几乎都毫无区分。洪尚秀故事里对于存在与真相的怀疑通过技术层面在此达为一统,单色背景上的手写字幕以及猝不及防的推拉镜头都成为他反技术的作者身份象征。看似粗糙的调度经由荒诞情节的缝合凝结为精确的尴尬处境——正如被关在厕所里三十分钟的偷情男人。
为什么当我们坐在小酒馆里喝酒时,总是感到此刻仿佛置身洪尚秀而非其他任何导演的电影中?也许不仅是亚洲文化的相似以及场景和表演的自然真实,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所谈论的话题总与电影、哲学或艺术休戚相关。若电影如同文学存在博尔赫斯或卡夫卡似的“作家们的作家”,洪尚秀大概可以被称作“电影人们的电影人”。其绝大多数作品中角色职业都与电影沾边,导演、影评人或电影教授。对他们的反讽亦是洪尚秀及影迷的自我反射,这种体会自然以从事电影行业的观众首当其冲。
《自由之丘》的主角森并未被明白界定为电影人,但他的言语行为显然区别于工人农民白领或商人,“你看起来像一个艺术家。”初次见面的英善男友很不礼貌地评价道。随时随地思索人生并同他人觥筹交错高谈阔论,不就是多数无所事事的独立电影人们的借口和状态。《自由之丘》中男人向一个女人饱满抒情同时与另一个女人床笫偎依的情况在导演前作中已屡见不鲜,洪尚秀乐于性别和欲望的指涉不疲。一方面解构爱情讽刺男男女女的虚伪,一方面接受真相承认自己亦难辞本性欲望。这种带着自嘲的妥协平衡着观众戏谑他人的快感与自身被拆穿的痛感,成就了洪氏小品永恒的开放结局。怎样去理解生活的圆满都是自由的选择,也似乎应和了自由之丘这个诗意的题目。
《自由之丘》是洪尚秀片长最短的一部剧情长片,套层、乱叙和梦境的混用使它比导演以往的作品更显艰涩。日本影星加濑亮饰演的男主角森,在故事中一直使用英语同韩国人进行交流。影片有个有趣的情节,他们遇上一位西方人,而这蓄着大胡子的白种青年脱口而出的竟是流利的韩语。敏感如洪尚秀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国际电影节频频的肯定中,作为亚洲导演的身份之于西方话语权下的他者地位。经历《在异国》(In Another Country,2012)东西方言语习惯不通的尴尬之后,《自由之丘》不妨看做一次《庆州》(Gyeongju,2014)似的“东半球政治”混乱内部的探索。
否定叙事,否定技术,否定电影人身份的高贵,否定情感的忠诚和生活的意义,《自由之丘》究竟肯定了什么?森和权离开韩国去往日本,天空中没有下雨,而他们却撑起了伞。毕竟这个难以分辨确切时间、混淆了现实和梦境的段落,最让人感到一丝温暖。或许在生活的某一刻,还是存在着一个纯洁而美好的动机,一如森来到这座城市的初衷。
洋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请代我向住在那里的一个人问好。
她曾经是我的真爱。
导演:洪尚秀 主演:加濑亮/ 郑恩彩 / 姜惠贞 / 文素丽 类型:剧情 出品:韩国 片长:67分钟
句序自由,故事才自由
它可能是一部探讨时间的电影,男主人公手里总是拿着一本标题就是“时间”的书籍。故事从女教师在语言学校的前台收到日本男人的信件开始,男人告诉她,他已经来到她的城市,住在她周围,去她常去的咖啡馆,却寻她无果……这是分写在一沓纸片上的自叙文,女教师不小心打翻了它们,每片都记录着男人的等待,和日常生活。当她从新拾起来阅读,男人要倾诉的这些日子的顺序自然被打乱了。
以前看过诸如《记忆碎片》那类电影,碎片化的叙述方式是核心。可以理解那些把绝大部分劲都卯在结构上的电影,大都非常强调节奏感,悬念感。它们更注重的不是故事,而是讲述本身。洪尚秀自己也是擅于拆玩结构的人,他不乏结构复杂、琐碎的作品。而我认为《自由之丘》不是为了追求叙述方式才打破时间轴线,他只是为了更自由、更随性地描画日常。恰恰是为了粉碎形式。拍到这部戏,洪尚秀已经很笃定,很从容,很信手拈来。生活充满了空气感,所以生活的秩序是自由的,所以故事的讲述也应当是自由的。这态度似乎有一点孤傲和玩世不恭,但其实它也是一种谦卑和敞开。
这部电影可能看上两三遍是可以把打乱的片段按时间先后排序的,但是显而易见有很大的间隙,因为它根本早就拒绝了缜密的可能性。有一些前后不能生硬连接的地方,就像喝醉酒断的片儿。当剧情散成块状摊在我们面前,又仿佛回到被义务教育的阶段,要求给散句排序。参考答案是有的,但打着大叉叉的却极可能是诗的顺序。导演就是要告诉观众:诶,你看,其实日子颠着倒着也能过,区别不大。不要一味去强求先后,本来就是互为因果。
片中的日本男人毛利,待业状态,多少显得有点百无聊赖。这样的人有时间研究时间,因为他浪费得起很多时间。他痴心地为了钟情的女人追到韩国,在寻找和等待的同时邂逅了颇有风姿的咖啡店老板娘。一边抒发着对那个为之而来的女人迫切的思念,一边和老板娘一来二往地喝酒、谈心、睡觉。像是洪尚秀以往很多影片一样,男人总是可以才刚承诺这个,转身就去拥吻那个。不过这次毛利也并没有轻易言爱,他躺在老板娘的床上,把“爱不爱”支吾了过去。这也指向了故事模糊的结局,被追求的女教师类似安东尼奥尼《奇遇》里失踪的安娜,也许似乎只是促成偶遇的借口。而郑恩彩饰演的女孩大约即将是毛利另一段和“别的女人”的故事,可惜这种可能在发生前就夭折了。
郑恩彩是洪尚秀电影里的一股灵气,镜头那么宠爱地跟随她。她可能是离家出走的女学生,在落脚的旅馆里直接呵斥有意搭讪的猥琐中年男,起了冲突被骂得很难听,她连哭也是嚎啕大哭,毫不遮掩。她就是可以任性,可以漫不经心,甚至带着丝许狡黠,不用讨任何人欢喜,在《惠媛》里头也一样。她的态度很明确:我尽兴就好,你们随意。洪尚秀这样偏爱她,其实她的角色的存在跟他的电影态度是一致的。
而那个搭讪文艺女青年被呛,就意淫人家有秘恋,搞婚外情;骂人家是bitch, nothing的中年男也是“洪式标配”。散淡的电影故事里总有一两个永远无所事事的混子,酒桌上的搭子,可大叔、可少年。这是洪尚秀男性叙事的一个部分,是男性自嘲的一个侧面。没能成为毛利“别的女人”的文艺女被隐去不说的故事可以料想,如果延续导演之前电影的设置,可能又是一段身兼师生恋和婚外情的纠结秘事。这背后就是洪尚秀更永恒的自我嘲讽和自娱自乐。而在这部影片中,男主角毛利面对这个女孩,并无瓜葛,只是不声不响地旁观一切的发生,直到她不结账不辞而别。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不直接冲突的相遇总是显得疏离。
这样娟秀的小品是洪尚秀一直持续的创作,从一年一部到一年两部,堪称稳定高产。他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韩国导演,在高度产业化的韩国电影中独树一帜,尤为重要。他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也算是“不入流”的导演,像他很多作品中出现的那些导演似的,有一个教授的头衔,有几个不错的女学生,在圈子里混得不咸不淡……洪尚秀总是在借电影调侃这类苦闷,直击男人被生活困住后暴露出的丑态。据说相较于作品的闷骚,他本人风骚得非常明显。从1996年第一部《猪堕井的那天》开始,他所有的作品都是自己编剧,自己导演。我觉得他的电影既无限接近生活,也无限接近他自己。他所有影片中那个落寞的、闷骚的、无赖的、性感的男人就是洪尚秀。就是这份轻易不动摇的自恋也让人欲罢不能,所以他无甚惊喜的一部接一部电影,我还是一部接一部地看完。
在釜山电影节期间,《自由之丘》一天两场的放映居然提前一天就求票无门了,可见韩国观众还是买他账的。据说他的电影从《懂得又如何》开始,都能盈利。可见愿意看他絮絮叨叨的,大有人在。我也是赶在离开釜山之前终究没能忍住,毅然摸进video room匆匆看了一场小屏幕。
影片中导演的个人趣味依旧那么鲜明:还是稳定的三角恋情,一男二女;还是发生在旅馆、酒桌和路上。多了咖啡馆,是为了邂逅风情的老板娘。还是用一只狗,牵扯起一段男女关系。还是有几个早已打上风格烙印的推拉镜头。这次的故事由于时间的无序造成更多叙述的省略,三角男女之间各自欣然相对。没有选择,也不需要选择。一切都很和谐,所以也没有结局。最传神的一笔在于结局之前,女教师赶在毛利离开旅馆之前等在他房中,他们相认相拥。女教师似乎立刻决定跟他回日本,他们漫步在通往共同生活的路上……然而画面突然迂回,毛利又跟老板娘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这似乎是女教师漏掉阅读的一片日子,又似乎这才是现实的走向。
梦也是洪尚秀电影里用得很频繁的表达方式,一旦时空顺序的弹性那么大,梦和真实就更加两相缠绵了。如果说这部影片是在探讨时间,那么它至少说明了最初的目的不是时间消耗的主体,达到目的之间遇到的他者才是。影片非常短,只有67分钟,基本是一个短片的篇幅。这也是导演对时间的态度,用看上去在浪费时间的速度娓娓道来,又能够及时节制地喊停。
转自《看电影》周刊
《自由之丘》也许不能算洪常秀的最佳发挥,但却是很有意思并且很容易被忽略的一部洪常秀电影。这部仅有66分钟时长的电影是洪常秀迄今最短的一部长片,惟其短促,更能显出洪氏极简主义风格真正的优势、特征与流变。尽管影片内容表面看依然是男欢女爱,把酒咏叹,但切入视点、细微处的人心情感的律动,《自由之丘》其实有着很特别的表达。
时值当下,谈及洪常秀,似乎很难回避侯麦。二人尽其一生,皆孜孜不倦地描摹男女情事,题材层面的高度单一化或者说作者化当然是很容易辨识的二位导演的共同之处。而切入题材的不同视点,由不同视点再投射出的人生境界亦能区分二位的相异点。简单点说,熟读康德、帕斯卡尔、笛卡尔的侯麦表达较为形而上,爱情抉择在他的电影中常常成为人生审慎而重大的思辨议题。洪常秀则更愿意以嘲讽的立场解构男权视点的无奈与不堪。不过二人在创作立场或者说表达方式层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共同点是经常被人遗忘。侯麦以“道德故事”(Contes Moraux)系列闻名,但实际上侯麦对道德这个概念的解说与外界通常的理解有一定出入,“在法语中,有个单词叫moraliste,在英语中并没有任何相对应的词。实际上,这个词与moral并没有太多联系,moraliste指的是对于走进人的内心世界感兴趣的人。这样的人关心人的精神生活与感觉世界。举例来说,十八世纪的帕斯卡尔是moraliste,拉布·吕耶尔(La Bruyere)、拉罗什富科(Francois De La Rochefoucauld)也算,你也可以把司汤达算上,因为他描绘了人们的所思所想……重点是他们怎么思考他们的行为,而不是展现行为本身。Contes Moraux系列电影不是关于行为的电影,不是戏剧性的电影,而是分析特殊情感的电影,影片中的角色自己也在分析情感。”(参见《电影季刊》1971年夏季号的侯麦专访)这是为什么侯麦的电影那么讲究叙事结构、叙事视点,对白在电影中的功能如此重要的根本原因。在这个意义上,洪常秀确实与侯麦为同路人,为隔着时空的影像对话者。
《自由之丘》极简风格到了极致,少量的场景,少量的人物,少量的调度,甚至连语言也是最简单的近乎于儿童级别的英语,但值得思辨的情感空间并不稀薄。影片故事讲述的是日本男子mori到韩国去寻找一位有过旧情的女子权,最终缘铿一面,却又有了一段露水姻缘。整部电影算得上情节的大概只有mori与英善的床戏、mori找到了英善丢失的狗,其他的不过是酒桌上的醉话、饭桌上的闲谈、咖啡馆里的尬聊。
谈洪常秀的电影不可不提的当然是影片精巧的叙事结构与切入的视点。影片将“正常”的线性叙事打破。段落与段落之间不再是因果逻辑关系,也不是顺时发生的段落连接,常常是后来发生的事件被前置过来讲述,先前发生的情节留到影片末尾才提及。譬如开场部分,英善邀请mori吃饭,原因是mori帮她找到了宠物狗Gumi。影片先讲述吃饭的情节,回头再接续宠物狗被找到的段落。段落与段落之间并不构成补充说明的关系,更谈不上解谜式的问答。理解这种处理的用意必须与整部电影的更为巧妙的视点设置联系到一起考量。
影片实际上是明确存在一个现在的时态,那便是mori惦念的韩国女子权取信-读信的过程,此过程在影片中被反复的闪烁插入,成为一个叙事结构上的韵脚。虽然是短促的闪烁插入,但这却奠定了影片的主时态为现在时,影片中主要的文本内容却是已经发生的过去时态,而这过去时态展开也并非线性结构,所以这叙事的整体性安排或者说叙事视点是来自权、来自画外音的mori、来自影片作者还是被混杂在一块?这便是暧昧不明之处,却是视点的魅力所在。在影片开场过后不久,英善与mori吃饭,中间英善有问及mori在读的是什么书?mori酒酣耳热地回答这是一本关于时间的书,“时间并不是像你和我的躯体或是这张桌子一样的实体,我们的大脑构建了一个时间连续体的思维框架,连接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我觉得你没有必要按照那种固有的模式来生活,但人类的进化也逃离不出这个框架模式。”这段对话影影绰绰导出影像的结构逻辑与母题的关系。mori到韩国来是寻找一段失落的记忆,也就是找回过去,但事与愿违,过去无法找回,只有在梦中才可与故人圆满。现在的英善似乎可以对接,对接的未来即如影片的开放式结尾──英善与mori的关系是开放的。更可牵连的是梦的形成。英善的宠物狗Gumi,mori被英善男友告知Gumi在韩语中的意思便是梦。职是之故,梦虽然是与故人牵连,但与英善也有丝连。这便是高度游戏化的叙事策略。影片的片名《自由之丘》,是mori和英善相好的咖啡馆的名字,也是mori和英善一段不了情的发生地。由语义的角度看,片名喻意空间的自由,但如mori醉谈所言,人也许可以做到时间的自由。游戏化的叙事策略对应了时间的自由。记忆、梦、想象、未来被统和到了一起,由此有了诗的幻境。
加濑亮扮演的日本男性mori在洪常秀的电影中是非常特殊的一位男主角。嘲讽韩国男性霸权化的性别意识、威权意识是洪常秀电影很重要的一个母题,因此他电影中的男性角色,尤其是主角都非常猥琐,他不断调动起来的精巧叙事结构都是要调动观众的注意力来认同这种嘲讽的正确性。侯麦的部分电影也会有这样的视点,譬如《克莱尔之膝》,但侯麦并无嘲讽意味,只是审慎地揭露,并且侯麦的男主角不猥琐。
《自由之丘》一反常态。mori在影片中深陷情海,一脸沧桑,造型充满了一种忧郁之美(对比之下,影片中的几位韩国男性依然很猥琐)。他故地重游,却始终等不到旧爱归来。他羡慕与他一样的外来者身份,却有着美满爱情的西方男子。美丽的有夫之妇英善投怀送抱,他无法拒绝。第一次与英善做爱,mori还自问该不该爱她,第二次他已经勉强接受了这份爱情,但终究是无奈。在被关厕所的尴尬时光中,他又若有所思,一脸惘然。终究,他在梦(潜意识)中与旧爱团圆,结婚生子。mori毕竟不是《迷魂记》中的斯考蒂,他不是恋尸癖。对mori而言,样貌平平的权代表了情,美貌性感的英善代表了欲,情不可得,以欲来填充,到底是无奈。在这个意义上,mori至少成为了值得同情的男子。
即便如此,《自由之丘》也没有闪烁出任何廉价浪漫的光芒,mori与英善在床上相拥热吻,予人的不过只是一切都是暂时的感觉。情与欲完美结合的爱情神话从来都不是洪常秀要颂扬的。《自由之丘》归根到底是一部关于人的内心情感生活的电影。一部关于如何看待回忆,看待自我。一部关于一段情感旅程的结束与重新展开的可能性的电影。
《自由之丘》是洪常秀的第16部长片作品,然而,即便是在一万万文艺青年聚集的豆瓣网,他每一部电影的观看人数,都在3000人以下。nn说起来也并不奇怪,在韩国,洪常秀的票房水平是稳固的几万人次到十几万人次。我喜欢洪常秀,但我羡慕的,是他那种完全自我的创作态度,更羡慕高度工业化的韩国电影市场,一直能够有这样的创作者存在。nn《夜与日》走出国门后,洪常秀吸引来于佩尔等知名影星出演,这回的《自由之丘》,男主人公是日本的加濑亮,中青代实力演员。所以,当看到加濑亮猛嘬一口烟,喝酒红了脸,演员带来的错位感非常强烈。以往,这样的角色专属于韩国的金相庆或者金太祐,多少有些先入为主的猥琐男人气。加濑亮看着吉田健一的《时间》,打一把透明雨伞,讲一口号称日本男演员三甲的英语口语,以文艺男神的面目,读着信纸上的旁白,穿越到了洪常秀的电影里。nn“自由之丘”是电影里一家咖啡馆的名字(自由之丘同时也是是日本东京都目黑区的一个地区),如果望文生义,它大概还有一层自由组合的意思。观众会看到男主人公的信纸被无意打乱,然后故事的时间线也随之胡乱跳跃。与《记忆碎片》这种深度解谜电影不同,《自由之丘》被打乱以后,观众还是能够看懂故事。不少语焉不详的地方,更像是洪常秀留给影迷的礼物。譬如,什么时候打的架,救了哪个女孩,锁门以后怎么解决的……但最触动好奇心的,当属电影结尾。《自由之丘》冷不防出现了一个圆满结局,美好到就像是迪士尼童话。又很快,电影告诉我们,它是一个梦。联想到之前缺失的一页信纸,电影似乎没有了结局,因为我们无从判断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nn更离奇的还有,洪常秀电影回到了18岁以下观众禁止观看的分级,可是,一路看下来,愣是看不出哪里十八禁了。难不成,它也成了缺失的一页。nn在讨厌洪常秀的观众看来,《自由之丘》依然无聊。为了描述这种无聊感,电影里主人公被人说,他无所事事的状态,还有嘴边浓密的胡子,看上去就像个艺术家。这话听上去像骂人的,仿佛只有艺术家才能这样消磨跟打发时间。nn然而,如果试过鸡同鸭讲的陌生尴尬,那么,日本人、韩国人还有一个欧美人坐一块聊天的场面,它就是洪常秀想要制造的荒诞场合。这些百无聊赖的家伙们,除了走路喝酒找狗,还会骂人打架泡妞。中间韩国大叔恶狠狠地骂小姑娘:她就是个贱人,多少有些粗鲁,又叫人想笑场。这种先入为主的粗暴看法,俨然就是勾搭失败的现实搬演。更为有趣的是,她的扮演者,也是洪常秀前作《海媛》的女主角。在《海媛》里,她读一本书,叫《临终者的孤寂》,跟《时间》一样,书本也是解读电影的钥匙。nn《自由之丘》的不稳定时间,既体现在打乱的书信上,也有过了十点不提供早餐以及十点以后来找我。与此同时,主人公处于极度嗜睡的状态,分不清白天黑夜,甚至于现实或做梦。所以,我们或许没必要知道,他到底找到了她没有。就如主人公自己说的,重要的是,他来找她了。这即是一段时间。nn对于跨国旧恋情的始末,电影语焉不详。对于新恋情,温暖的床头戏也只能说明,它是一段标准的邂逅。咖啡女说,她只是想找一个人爱,所以爱上人渣又如何。而在小姑娘身上,主人公还是投去了一种关注的目光。她不仅出现在了三个段落当中,并且有一次被尾随。典型的旧烧未退,新热又起,标准的男性欲望投射。nn在《自由之丘》里,男主人公寻找旧情人,跟咖啡女滚床单,被小姑娘吸引,又一再赞美老外的妻子。在跟老板娘的谈话中,他承认自己受迫于现实压力,只能在与花的对视中,寻找内心的片刻宁静,这是他理解的幸福。所以,其实只需要简单地替换一个概念,把“花”置换为女性,那么,《自由之丘》又变得更加通俗易懂。至于时间,时间很重要,但有时候,它也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不过是timing,所以,男主人公找不到A,选择了B,错失了C,又赞美着D。换一个timing,ABCD可能就要重新来过。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洪常秀已经说过了太多。能把这些事情讲出个一二十部电影,我觉得,他就是一个艺术家。【刊发于 《中国新闻周刊》】nn【微信公众号:movie432 请勿转载】